邓晔十分警惕:“为何要放你?莫非是要尾随其后,来山中击我?”
于匡忙道:“彼辈审问了我一番后,我熬不住打,将该说的事都说了,包括渠帅籍贯和吾等做的每一桩事。唯独聚集之处,我只报出了南乡郊野的那个,一旦彼辈搜山,渠帅立刻就能察觉。但那位第五大夫在听了渠帅事迹后,颇为欣赏,竟将我放了。”
“我故意在山里绕了好几圈,确认没人跟着才回来。”
于匡说的都是实话,他妻女还在邓晔手里呢,不会乱来。
但邓晔仍不放心,立刻让人收拾口粮,向更深山里的另一个据点转移,他的属下多是析县山里人,或被訾税逼得破产的小农,在山中如履平地,速度绝非官军能比。
等安全后,邓晔才让于匡讲讲,那位“第五伦”究竟想干什么?
“第五大夫自称是朝廷持节使者,护送他的人,乃是北军越骑营精锐,整整五百!上山下河如履平地,曾剿灭了羌人之叛,吾等盗贼更不在话下,若是第五大夫愿意,还能向朝中请援,派出几千上万人来搜山。”
邓晔被吓到了,这下篓子捅大了,虽然仗着深山密林,他不怕郡兵和关卒。可一旦对方人数足够多时,纵有三窟也不够啊,总不能真做流寇去。
“此乃公义,而第五大夫说,去年吾等还劫了他家商队,这是私仇。”
“但念在渠帅没有害他族人性命,第五大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又听说渠帅和武关、县、乡都有密约,第五大夫说,愿意给渠帅一个机会。”
邓晔是很希望能了解这桩恩怨的:“什么机会?”
莫非是要他交几成利益出去?
于匡道:“往后见第五氏商队旗帜则避让不扰,还要确保其平安出得析县诸谷。”
“若能如此,第五大夫便会不咎前过,还会在时机适当时为吾等美言,大赦招安,说不定还能给渠帅一个官做!”
……
于匡又跑了一趟,这次送来了邓晔的一封信,信中邓晔低声下气,又是叩首再叩首,又言自己有眼不识荆山之玉,竟招惹了第五氏的商队,那些所劫财货,他愿意三倍……不,五倍奉还!
往后只要见到第五伦或第五氏的旗号,立刻让人远远保护,斥退那些不知好歹的杂寇宵小。
第五伦也不要赔偿了,只让于匡回山里去,这趟交易算是达成。
越骑营的成重不知内情,只道第五伦改主意了,遂道:“先前克奴伯说,就是要将析县贼先行甄灭,以免吾等迎回皇子时盗匪出没。”
“可如今却释而不诛,这是为何?”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成司马愿意带兵进山?”
成重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表示他们可是北军精锐,宰牛刀岂能用在杀鸡上。更何况此行身怀使命,没必要在盗贼身上耽搁时间。还出了个主意:“不如召来县宰申饬一番,让彼辈在吾等回程前务必缴清这股匪盗。”
第五伦摇头,指望郡县地方兵更不靠谱,他们对邓晔这股势力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分了杯羹,官匪一家乃大新国情,岂是只在新秦中才有。
半个月后回来时,郡县可能真交得出一百颗脑袋呢,但可能是其他股小盗的,甚至是行人、流民的,没必要。
更何况,即便将邓晔灭了,也会有盗贼麻起,补上其位置。皇子什么的还是小事,他家商队想要出来依然不安全,既然对方能讲条件,倒不如结个善缘,这邓晔确实有勇有谋,指不定往后能派上用场。
当然,招安是不可能的,因为王莽去年才下了令,要求郡县对盗贼不能姑息,以剿为先,这当口上,谁吃饱了撑着公然忤逆皇帝的意思。
第五伦只将脸色一板:“既然成司马错失诱敌全歼的机会,如今更拿不出好的方略确保肃清盗匪,那便只能先将其稳住。难道你想等吾等回程时,盗匪再度出没,让皇子受惊么?若皇子有什么不妥,你我百死不能辞其罪!”
一通拿起官架子的呵斥,让成重乖乖闭了嘴,一行人继续沿着河谷道路前行,再没遇到盗匪,没过几天,便出了山谷,抵达了一马平川的南阳盆地。
群山被甩在身后,天地豁然开朗起来,让已经习惯了关中大平原的第五伦舒了口气。
只是周遭景致却不容乐观,本该是三月农忙时节,但开春雨水较少,地里的宿麦蔫蔫的,才种下不久的粟也得在干涸的土地上艰难才能发芽冒头,听说去前队郡就闹灾,今年恐怕更甚。
更雪上加霜的是,第五伦他们常能见到,路上有不少郡县兵卒押送着系累绳子的壮丁往南走,这一幕看得也曾遭此待遇的郑统、臧怒捏紧了拳头。
第五伦遣人过去一问之后才得知,乃是荆州牧费兴在征兵,大概是要择机进剿江夏的绿林贼。
“外战打完打内战,没个消停啊。”
第五伦瞥了眼身后事不关己的越骑营,暗道:“若荆州牧统筹全郡之兵还没剿下来,是否就轮到北军出手了?”
届时关中空虚之际,或许就是他的机会,只不知时机会在何时出现,所以这场仗,第五伦站绿林……
对了,听说绿林军的头目也叫王匡,竟和王莽庶子同名。
眼看天色将黑,他们紧赶慢赶都到不了宛城了,遂在西乡留宿。
住处乃是一个置所,外表像个坞院,东西南北广百余步,专门接待朝廷使者官吏,但第五伦他们这次来的人有点多,林林总总三百余人,顿时让这小置所忙碌起来,匆匆为京师来客煮饭喂马。
第五伦的住处在置所二层楼,他发现这儿竟是离开常安后住宿条件最好的一晚,比县城还棒,榻不再是硬邦邦的,一问才知道,乃是本地乡啬夫专门为天使大吏留的,每日必须清扫。
第五伦问置卒:“乡啬夫叫什么?”
“本地人,姓任,名光,字伯卿。”
正说话间,却听到置所外的马厩起了争执口角,越骑营士卒那傲慢的声音响起:“汝等竟就用这等枯草来喂使者和司马的好马?不是叮嘱了要细细舂好的粟和菽么?”
“上吏,确实是没有粟、菽了。”这是置啬夫,声音满是哀求。
另一个越骑营士卒声音响起:“谁说没有,我去庖厨旁的仓中看过,不是还堆了许多么?莫非想要贪墨?”
那老置啬夫的声音很可怜:“好粟都供应给上吏们了,只剩下一些糙米陈菽,那是留给人,留给吾等吃的。去年本地闹灾,这个月的置所粮食都还没从县仓发下来,吾等都快吃不上饭了……”
“大胆!汝可知来的是谁?孝义第五郎,克奴伯!朝廷持节天使也,他的马,难道不比汝等金贵?汝等饿着无所谓,饿到天使的马怎么行,速速取来!“
第五伦那个气啊,眼看这群越骑营的家伙真不拿他当外人,竟然在那狐假虎威败坏自己名声,第五伦可坐不住了。立刻带着私从下楼,转到马厩旁,却看到老置卒因为坚决不从,已被越骑营的人放倒在地,持马鞭狠狠抽了几下,顿时皮开肉绽。
“住手!”
还不等第五伦走过去喝止,却有一人先行出声,且他离得更近,几步上前,握住了越骑营士兵持鞭要再打的手。
那越骑营士兵回头,却看到一个年过四旬的小吏,一身皂衣十分崭新鲜明,腰佩半通印,长须及胸,模样温和,但那手却如铁钳般捏着自己。
一众无理取闹的越骑营士卒大怒:“你又是谁人?欲反焉?”
这乡吏却露出了笑容,松开手朝众人作揖:“吾乃乡啬夫,这置啬夫说话不够清楚,冒犯王师了。”
“不过他的话也有道理,置所的粟、菽,除了人要吃,还得留给紧急军情的传马用,还是勿要难他。今日所用,全由我来出,这就让人送来。”
越骑营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得寸进尺道:“若有酒肉,也一并送些来,否则今日之事没完,定要治你个不敬上吏之罪!”
“酒肉当然也有。”乡吏让人速速去取,自己则扶起置啬夫,叮嘱他不要为了小事丢了性命,朝中使者及兵卒打死人扬长而去,在南阳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五伦见差不多了,遂拦住了要去取粟菽酒肉的人,自己踱步而出,越骑营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了。
第五伦扫视众人一眼后,绕到马厩边,找到了自己的马,拍着它道:“多谢越骑营士卒好意啊,吾马今日就吃茭草了,粟菽,还是留给成司马的坐骑罢。”
成重也早就听到动静来到边上看热闹,因为未看到在院墙影子下的第五伦,也没管自己的兵闹事,只抱着手笑呵呵看着,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见第五伦话说到这份上,成重有些尴尬,这才板着脸出来训斥自己的士卒,让他们速速退下,勿要胡乱闹事。
第五伦笑道:“成司马,下一次汝麾下士卒要粟菽酒肉,还是别打着我的名义,第五伦可受不起。”
成重讷讷应诺,表示回去一定“严惩”那几个大头兵,今日的事算是揭过了。不是自己的兵,第五伦也不能压他们太紧,整个哗变让第五大夫为“盗贼”所杀都是有可能的,但亦不能坐视他们胡作非为,这分寸可得把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