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船更少了,会游泳的人在河边试探着下水,冬日的河水冰凉刺骨,他们只能咬着牙努力刨向对岸。亦有男子将身上绑了吹得鼓鼓的羊皮囊,举着孩子想漂过去,却只能丢下父母发妻,回首之际,满眼涕泪,号泣而行。
这一幕幕惨相,都看在对岸特县人眼中,大多数人无不悲悯,唯独县宰无动于衷,反而满脸惊恐,拽着一身戎装的第五伦,力劝道:“伯鱼司马,你只是奉命守备特武县,上河城就算沦陷了,也不管司马的事,如今县南卢芳残部尚在,司马还是优先守土安民,勿要管对岸啊!“
”这与邻家失火而不救有何区别?“第五伦皱眉看着县宰,将他踹开。
他和马援他们提过,这天下病了。
远在天边的罪恶,第五伦鞭长莫及,想管都管不了。
但近在咫尺的杀戮,自己能力不足也就罢了,但如今他手握千余兵卒,坐视胡虏肆虐西岸,数千民众在河边绝望哭嚎。这在新朝官场上或许是常事,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也不想被马援等辈轻贱。
若如此,和平素讥讽的人,那些怯如牝鸡的将军,那些御敌无胆、却虐民有方的王师,又有多大区别?
“特武县就交给伯虎了。”
第五伦回过头,如此对军候宣彪说道,但宣彪一个文吏能顶什么事?他正托付后背的人,实则是宣彪旁边的马援,这位第五伦新招的“宾客”。
马文渊了然,抱拳朝第五伦点了点头,前日看到烽火后,他的人马已拉到县城附近,与第五伦留在这的六百羡卒,连同张氏等豪强的家兵一起盯着南方,就等卢芳来攻。
“谨遵司马之命,定不有失!”这是马援的承诺,过去他们三人割去县中毒瘤,替天行道,而今日,得像第五伦给第五营取的名“护民之兵”一样,要做一面保卫民众的坚盾了。
而万脩则与六个队的正卒一同,站在东岸的渡口处,他们被第五伦点了名,要随他去西岸!
众人面色不一,如万脩者,目睹匈奴暴行义愤填膺;如第七彪者,对杀戮与死亡习以为常漠不关心。
更有不少人面色惨白,第五营成军以来,只射杀过仓皇逃窜的友军,和卢芳部众稍稍交战过。可对面却是成群结队的匈奴,是覆灭了吞胡将军的胡虏啊,众人不由内惧。
更有人暗暗嘀咕道:“若是要救本县人,我心甘情愿,但彼辈又不是特武人,何必去救呢?”
他们渐渐接受了第五伦平日吃饭前宣扬的“百姓衣我食我,吾等必护得百姓周全”,但却将这理解成特武县人。
对岸的外县人,猪突豨勇平素没受过他们一点恩惠,他们的死活,关自己什么事?
第五营九成九的人,觉悟就是这么低,纵然面带悲悯,心怀不忍,可真要过去力战时,仍面露迟疑。
和这群人讲大道理是不行的,第五伦只能怎么浅显怎么来:“诸君!”
“远亲不如近邻,一衣带水,譬如唇齿,唇没了,齿亦寒啊!”
“诸位想想,今日邻居遇到豺狼来袭,高呼救命,吾等若是坐视不理,那日后狼群来吾等家中,难道就能指望有旁人帮忙么?”
“所以,吾等要护的,不止是特武县人。”
“要护的是整个新秦中人。”
迟早有一天,要护的,是天下人!
“随我过去,告诉胡虏,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只有锋刃利箭!”
“吾等愿随司马击虏!”
声音层次不齐,全然没有雄壮之感,第五伦不管了,就算是烂兵,也得拖过去。
让他们在冰冷的水中洗涤,在飞矢如雨的战争中锤炼,在血与火中淘汰成长,让他们一点点兑变。
“我自己,又何尝不需要锻炼呢?”
第五伦拍了一下自己被冷水所激,有些颤抖的手,藏到胸前握成拳,这场仗,他也没底。
张纯家提供的十二条舟楫从上游划了过来,第五伦率先登了上去,回过头,自家的士卒们纵然怕,纵然没坐过船,仍咬着牙,按照平素的队列,跟着军候第七彪,当百臧怒踩了上来。
船只摇晃,他们只能蹲下,一个贴着一个,矛戟紧紧握在双手中,呼吸沉重。
五十人已满,随着船夫木楫敲打船帮,犹如鼓点,再拍击河水,划动起来。就这样带着西岸人的希望,承着东岸人的敬佩,驶向对岸。
浪遏飞舟,第五伦伸出了那只有点抖的手,成掌指向前往,嘶哑着嗓子喊道:
“过河!”
仿若回声,身后船上哆嗦颤抖的士卒,岸上目送第五伦远去的士卒、百姓,发声助威,音量压过了水流声。
“过河!”
……
第109章 黄河谣
木舟破浪而行,长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水声激激,仿若一首歌谣。
第五伦站在船头,身后是擎旗官,只是旗帜是卷着的,再后面则是五十名头裹黄巾身着札甲的士卒,或持着矛,或抱着盾,而位于船尾巴的,则是金鼓队的当百,第一鸡鸣。因为大鼓带不过来,他今日只将小鼓用布跨在身上,另一头绑在腰身上,手持木槌。
不是开玩笑,猪突豨勇中,很多人这辈子都没坐过船,哪怕是过去自称乘过的,也不过是横越泾水,哪能和这潮平两岸阔的黄河相提并论?秋后水大,宽达数里,光是渡河就得一刻。
旱鸭子们看着水就发晕,更别说这船还晃晃荡荡,生怕艄公一个不小心撑翻了,许多人在岸上也算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下却脸色苍白像个小媳妇似的,手攒着船帮就不放。
加上不知登岸后会面对怎样的敌人、怎样的情形,所有人都很紧张,已经有人忍不住将早饭吐在船上了。
第五伦也有点晕,但还是忍着,甚至大声喊道:“鸡鸣,唱首歌!”
第一鸡鸣之所以被选为金鼓队当百,一个原因是他嗓门大,这家伙倒是没怎么怕,只问道:“唱《战城南》?”
那是一首反战歌,不吉利,第五伦让他换一个,鸡鸣清了清嗓子后唱了首传至江南,却在天下颇为流行的相和歌,不论老少,基本听过就会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第五伦击节和道:“鱼戏莲叶间。”
慢慢有人跟着唱起来:“鱼戏莲叶东……”
紧随他们之后那艘船上也传来了声音:“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歌谣回荡在黄河上,这简单得令人发指的歌唱过几遍后,或许是转移了注意力,齐声歌唱让他们在集体中找到了安全感,士卒们握矛的手没那么僵硬了。
随着众人呼吸稍稍舒缓,六条船也如鱼儿般横渡黄河,距离西岸越来越近。
他们能看到岸边蒲苇冥冥,逃难百姓看到有船过来惊喜的眼神,性子急切的已经踩在水里,只等船只靠岸时扒上来了。
“全体都有!”
第五伦喊出了命令:“起身,竖矛!”
“老规矩,凌吾阵者,皆为敌寇!”
“诺!”
猪突豨勇们齐声应诺,在船只靠岸后,立刻起身,这个动作从半年前开始,他们练习过无数遍,而但凡遇到胆大不怕死想来扒船的,士卒们也毫不留情,直接被一矛杆顶在其肚子上,痛得在水里直打滚。
看着这一船船杀气腾腾的兵,岸上的百姓们害怕了,甚至比身后的胡虏害怕,甚至开始怀疑,这群兵此时过来,不会是想趁火打劫,或者砍他们头颅冒功的吧?
“吾乃第五伦,第五伯鱼!”
人声嘈杂,第五伦让鸡鸣等嗓门大的帮自己吆喝:“驻扎孝武县的孝义司马!”
毕竟只隔着一条河,东岸三个县的人还是听过第五伦大名的,在赶集时,在路人商贾的闲谈中,但那毕竟只是邻县的传闻,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外乡人不可信任,外地口音不可信任,人群是缄默的,跟第五伦在故乡列尉郡扬名立万后,随便一振臂,便能一呼百应截然不同。
第五伦管不了他们怎么想,只将话喊完:“特武之外,本非我防务,但我不忍百姓流落胡尘,今日带兵过河,列阵掩护汝等,且听我麾下当百号令,按照次序登船。”
“平旦,汝等带一百人,安排众人上船,老弱妇孺优先。”
第五平旦和第五福应诺,但在张罗登船时,方才还争先恐后的许多人却又迟疑不前,第五伦明白了,他们理解成士兵要抢自家妻女。
这新朝,兵视民如草芥牲畜,民视兵为贼寇,相互不信任,非一日而成,非一日而变,第五伦只让愿意上船的人先行。
而就在猪突豨勇们陆续从船上登岸,分开人群在满是黄沙的滩涂上整队时,前方两里外的北地西渠,方才受不了胡虏嚣张返身去与其厮杀的少年轻侠们,也终于顶不住越来越多的胡骑,败退回来!
……
“分明还能战的,退什么退?”
那名不忿胡虏张狂,仗剑带着男丁们返身而斗的少年名叫蒙泽,廉县人也。
新秦中蒙氏据说是秦时将军蒙恬之后,当年北逐匈奴后,在当地留下的儿子,躲过了秦末大乱,隐姓埋名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