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侠之气偶尔才有,市侩才是我的常态,我跟你们这种飞来飞去的人不一样,我喜欢脚踏实地的活着,活在地面上的人每天睁眼便是柴米油盐,不市侩一点日子怎么过下去?”
张怀玉嘴角一扯:“你倒是坦率。”
“我只是个开了瓷窑的小窑主,除此一无是处,就别装什么大英雄了。”
张怀玉的坐相很慵懒,院子中间的蒲团上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伸展开来,露出白色的罗袜,大脚趾调皮地翘起,很可爱。
顾青忍不住瞟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这姑娘是个大长腿啊,腿型很直,这样的腿用来踹人太可惜了,当圆规才是正途。
张怀玉像只猫儿打了个呵欠,懒懒的蜷起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长长呼出口气,眼波流转时竟多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顾青,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听说我出生就被扔在村里了,你觉得我有印象吗?”
张怀玉叹道:“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那些年,长安城很乱……”
顾青皱眉:“听你的意思,你认识我父母?”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有渊源。”
“他们还活着吗?”
“……去世了。”
顾青无悲无喜,哦了一声。
张怀玉又道:“他们是在开元二十七年去世的。”
顾青没吱声儿,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年龄,然后明白了。他们把自己留在村里,据说是躲避仇家,躲了几年看来还是没躲过去。
张怀玉又灌了口酒,眼睛望向苍穹,无比神往道:“你父母都是英雄,真的,我从未见过世间英雄有如二人者,一身豪侠肝胆气,虽布衣之身,豪气可傲王侯。我习武,闯荡世间,行侠客之道,皆是受你父母影响,我的技击底子也是你父母帮我打下的。”
顾青恍然,原来张怀玉与自己的父母竟有这层渊源,原来自己竟是豪侠之后。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前世读过不少武侠小说,对里面飞来飞去的大侠很是仰慕,总觉得他们的人生很精彩,总能遇到各种恩怨情仇,也总是那么的潇洒不羁,来去如风,天下之大,皆可为家。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心中那腔热血已渐渐冷却,再看那些武侠书,终归不那么投入了,曾经有过的侠义情怀也慢慢变得冷漠,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成年人历尽世态冷暖后,童话已在心中失真,它只不过是个美好的童话而已。
顾青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居然跟真正的侠客有了关系。
“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的仇家是谁?”顾青忽然问道。
父母在他心里其实还是陌生人,可他却很想知道得更多一点。
张怀玉摇头:“你现在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你也没有实力去帮你父母报仇,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顾青很想说自己其实没什么报仇的念头,只是单纯的好奇。不过这话若说出来怕是大逆不道,于是忍住没说。
张怀玉又喝了口酒,道:“只能说这么多了,你订做的铁锅何时送来?我想吃鱼……”
顾青叹道:“我也想吃鱼,不过还要等几日,送货的货郎最近疯了,整日不干正事,天天走村串户推销陶器,这个人需要一顿拳脚来帮他清醒一下……”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我教你技击之道如何?”
顾青一愣,马上拒绝:“你的意思要我拜你为师?”
“不必,我的技击之道也是你父母打的底子,我三岁时你父母便受我祖父之托,给我泡药浴,让我扎桩,本就是你家的武艺,我代你父母传给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不了,我怕你借练功的理由揍我。”顾青礼貌拒绝。
张怀玉嗤笑:“我就算不借练功的理由,想揍你还是一样揍你。”
说着张怀玉忽然露出恶意的笑容:“你我算是本门弟子,我入门比你早,你应该叫我师姐。”
顾青反应很迅速,立马冷笑道:“想得美,叫你师姐后,你更有理由正大光明占我的床了,呵,女人。”
回头跟宋根生炫耀一下自己的机智,识破了这个女人的诡计,然后两人一起讨伐她。
……
青城县。
县衙建在县城正中的子午线上,是县城中心最繁华的位置。
县衙分三堂,前堂断案,二堂办公,三堂为县令和亲眷自居。
下午时分,县令黄文锦坐在二堂批阅公文。黄文锦四十来岁年纪,他是天宝三年的进士,调任青城县令已有六年了。
执政青城县的六年里,黄文锦无功也无过,他是守成之官,保守且执拗,容不得稍微激进的变新,这种人当然也有优点,那就是很讲规矩。
二堂的东厢房里,光线很暗淡,黄文锦搁下笔,揉了揉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名幕僚手执一份公文走进来,将公文轻轻搁在公案上,轻声道:“县尊,您看看这份公文,甄官署的费掌事要将石桥村的一家瓷窑荐为贡瓷,听说他已草拟了公文送进长安的甄官署了。”
黄文锦拿过公文看了一眼,然后扔到案上,冷笑道:“莫名其妙!若被定为贡瓷,我青城县焉有宁日?届时农户们被征调,人人皆去瓷窑做工,谁来种地?谁来交赋?”
第五十八章 贡品之祸
黄文锦不是坏官,只是保守了一点,古板了一点,这样的人充其量是个难以相处的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坏人。
某个暴力打人还挖坑的家伙都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村霸,黄文锦凭什么不是好人?
至于任内的官声,在整个剑南道来说,黄文锦也不算特别出色的。
他的性格是守成。给他一方百姓,他能保证让百姓不饿死,但无法做到让百姓们都富裕。
这样的官无法定论他是好官还是坏官,毕竟每个人的评价标准不一样,但黄文锦对于瓷窑的看法,终究也不算是全无道理的。
一个小地方,忽然冒出一个贡瓷,对窑主和商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它代表着源源不断的利益,但对于主政一方的县令来说,那就不是好事了。
从贡瓷的烧制,到运送长安的过程,大唐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的,瓷窑的规模要大,雇佣的窑工要多,运送的过程更是车马簇簇,劳民伤财烧出那些瓷器不过是送进宫给天子和后宫嫔妃们赏玩,可长安宫阙怎知青城县这个小地方的悲苦?
贡瓷若被定下,青城县必然会有很多农户无心种地,转而去做窑工,那么青城县每年的赋税怎么办?土地无人耕种而致荒芜,地主们闹起来怎么办?运送几千上万件瓷器去长安,要征调本地多少民夫车马?
这里面的连锁反应太大了,贡品之事,对善于逢迎钻营的官员来说是荣幸,但对于性格正直的官员来说,心里是深恶痛绝的。
因为贡品对地方的摧残太深了,就拿很著名的典故来说。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尤其喜欢吃岭南的荔枝,当今天子为了宠她,下令从荔枝采摘开始,便用快马一刻不停换人换马运来长安,要保证荔枝到长安皇宫送进杨贵妃的嘴里时,它仍然是新鲜的。
这一道圣旨不知害得沿途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因为这是一条霸道的产运链条,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要按天子的意志贯彻执行,为了杨贵妃喜欢的荔枝,岭南不知废了多少农田改种荔枝,多少子民饿死或沦为流民,多少运送荔枝的人和马被活活累死。
所以后人苏轼有一句诗形容这个著名的典故,“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说的便是这件事,用“溅血”来形容运送荔枝的过程,可见贡品之祸,何等的触目惊心。
黄文锦害怕自己的治下青城县也将步其后尘,看到文书上的“贡瓷”二字,当即毫不犹豫地否了。
为了全县的GDP,贡瓷之事绝不可为。
“着人将那个瓷窑封了!”黄文锦脸现怒色,重重拂袖。
幕僚吓得退了一步,随即又上前小心翼翼道:“县尊,封了怕是不妥……”
“劳民伤财之恶业,封之何来不妥?”黄文锦不满地道。
“县尊,那个瓷窑,听说是三人合伙的生意,其中一个是瓷窑的主人,一个乡村农户小子,另外二人,是本县的大商贾郝东来和石大兴。”
黄文锦一怔:“此二人向来不共戴天,结怨久矣,怎会又合伙做起了生意?”
“商人眼里只要是有利益,纵是杀父仇人也能坐下来一起合作的。”
黄文锦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果然是商人,不事劳作,只知逢迎弄巧,见利则趋,忘义逐利之辈,不可与谋也。”
幕僚陪笑道:“县尊,不论二人关系如何,如今那瓷窑确实是他们的买卖,若是骤然关封,怕是这两位商人面上挂不住,咱们县许多商铺和农户都要仰仗他们,而且这份公文出自甄官署的掌事,甄官署之事咱们无权插手,若是封了瓷窑,怕是费掌事那里也说不过去。”
黄文锦脸色阴沉道:“难道本官眼睁睁看着他的瓷窑开起来,雇的农户越来越多,明年本县赋税指望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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