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立身远眺,笑了笑,复又弯腰翻地。
大概过了两刻钟,司学诸生全都来到山上,王渊作揖道:“阳明先生,我等是来求学的。”
王阳明说:“且待我把这块地翻完。”
“这个好办,”王渊对陈文学三人拱手道,“宗鲁兄,此处有三把锄头,你与一位佰长,领一百人,每三人一组,以半刻钟为期轮番耕地。伯元兄,子苍兄,你们与另外五位佰长,带着其他人搬运石块。不限此块土地,已经烧荒的都可去捡石头。”
“好说。”陈文学笑道。
王渊又对诸生说:“若有人不愿劳作,可自去花册勾销姓名。”
无人退出。
便有纨绔子弟,也带着各自随从,大可把劳作任务,交给手下去完成。
陈文学、汤冔、叶梧、李应等人,为诸生之首。他们带头干活,余者自无二话,反正人多办事快。
王渊又按十人小队为单位,每队划分区域,轮番过去翻地捡石子。这样既有条不紊,又提升工作效率,还能防止胡乱踩踏已经翻出的耕地。
王大爷扶着老腰坐下,捋胡须说:“此为干员也!”
两刻钟之后,未耕之烧荒地,地表散乱石块已经捡完。已耕之烧荒地,捡石者等待翻土者将石挖出,怎奈锄头只有三把。
王渊喊道:“可以了。今日劳作者记下,明日再耕,且听先生讲课。”
有个带了随员的军二代,突然不耐烦道:“没有那么麻烦。陈一栋,李岩,你们去挖地。谁还带了随从的,派一个去挖地,三把锄头就分完了。我们这些生员,只听阳明先生讲课即可!”
王阳明没有反对,但也不赞许。
诸生散乱坐于荒野,有的还把果脯、肉干拿出,三三两两倒酒满上,似乎想一边听课一边喝酒。
王阳明亦不训斥,朗声说道:“开篇讲《大学》。非程朱之新本,乃前朝之旧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亲,不为新……”
宋公子突然站起来,打断道:“阳明先生,朱子说,此处‘亲’当作‘新’,你是不是讲错了?”
“没讲错,”王阳明微笑道,“旧本为‘亲民’,我也认为是‘亲民’。”
诸生骇然,瞠目结舌。
王阳明开讲的第一句话,就跟朱熹杠上了,直接驳斥朱熹的错误。
而且,还是在挖理学的根基!
“亲”与“新”,一字之差,悬殊万里。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的三纲。
朱熹是这样解释的:每个人都有光明品德,这是天理,也是天性。但光明品德,有可能受到蒙蔽,应该去发现它、点亮它(明明德)。在获得光明品德之后,还要去引导别人,让所有人都获得光明品德(新民)。由此就能让万物天理达到完美极至,达到个人理想与社会责任的统一(止于至善)。
而王阳明,想通过“亲”与“新”的差别,直接从儒学三纲的层面争夺道统。
此言一出,立即有十多人愤然离席,拿起干粮饮水,转身就往山下行去。他们求学是为了考科举,而以王阳明的“妖言妄论”,拿去考试百分之百要落榜!
刚开讲就有人离开,王阳明依旧从容,微笑着目送他们下山。
宋公子却是个较真的,他问道:“朱子在后章‘作新民’之文有论据,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王阳明笑道:“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说的是亲。为人君,止于仁,说的是亲……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说的还是亲。亲有仁的意思,也有新的意思。亲既然已经包含新的意思,为什么朱子要强行改为新呢?”
“呃……”
宋公子直接傻了。
王阳明引用大量《大学》原句,论证那本来就是个“亲”字,而且包含了仁与新两种意义。朱熹强行改为“新”是不讲道理的,是不讲仁义的!
诸生哗然。
一些人不敢再听,吓得撒腿就跑。因为王阳明讲得很有道理,他们害怕自己信进去,从而耽误今后考科举。
一些人仔细思索,陷入两难境地,不知应该听王阳明的,还是应该继续听朱熹的。
一些人兴奋莫名,已然被王阳明所折服,恨不得今生追随其左右。
王渊心想:“这才是非议朱子的正确方式啊,直接引用儒家经义来驳斥朱熹。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谁敢说个不字?”
便是朱熹亲临,估计也说不过王阳明。
因为朱熹自知理亏,还专门在《大学》批注里解释。
不是王阳明比朱熹更聪明,而是朱熹想完善理学体系,硬生生故意曲解《大学》本意。
王阳明继续讲学,越讲越吓人,很快又有十多个生员逃跑。
其中有几个生员,连夜逃回贵州城,直奔贵州巡抚衙门。
等至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见到准备出门的王质,当即跪倒告状:“王抚台,有狂生在龙岗山妖言惑众,非议圣贤朱子与程子,擅改《四书》之经义!”
第041章 独特气质
“王渊,我又来啦!”
宋灵儿打马飞奔上山,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三只豹猫全都挂在竹囊里。
此时距离诸生求学已有半个多月。
六七百人的巨大队伍,跑得只剩下三十多人,除开书童等随从,真正的生员其实只有二十多。
宋灵儿在山上可住不惯,王阳明对她而言就是催眠大师,听着听着就坐那儿睡着了。她中途跑回家一趟,可家里也无聊得很,于是又带着土木三杰,跑来龙岗山给王渊送吃的。
王渊正躺草地里看书,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啊。”
“我给你带了肉饼,猫儿们也来了。”宋灵儿笑着跳下马。
王渊朝她身后看去,问道:“这位是?”
宋灵儿介绍说:“詹惠,半路上遇到的,就一起结伴来了。”
王渊见此人的儒生打扮,便拱手道:“詹学长,在下王渊,有礼了!”
“久闻王学弟才名。”詹惠作揖还礼道。
詹家是贵州大族,其先祖为元代高官。詹惠的母亲姓越,同样是贵州大族。
在明代,詹家与越家出了一堆举人,进士也考中好几个,属于真正的书香门第。
王阳明来到贵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詹家访友——詹惠之兄詹恩,跟王阳明是同年进士,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詹恩本来在京城当官,因为父亲去世,丁忧回家守孝,结果路途奔波,身染重病而亡。
王阳明来到詹家之后,才知道自己好友已经过世。非但如此,好友的母亲恰巧也死了,只剩下好友的幼弟詹惠,他还为好友的亡母写了墓志铭。
几年时间,詹惠的父亲、母亲、大哥相继病故,这孩子只有十多岁便开始当家。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龙岗山,打算拜在兄长同年王阳明门下读书。
“先生在何处?”詹惠问道。
王渊朝身后一指:“在教苗族孩童说汉话、写汉字。”
詹惠立即拱手:“王学弟,我先去拜见先生,咱们明日再切磋学问。”
“詹兄请便。”王渊道。
等詹惠离开,宋灵儿才兴冲冲问:“我走的这些天,山上有什么热闹没?”
王渊笑着说:“打了好几架,陈懿的鼻梁都被揍塌了。”随即又补充强调,“不是我打的。”
“可惜我没看到。”宋灵儿对此颇为惋惜。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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