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脸皮僵硬地笑了笑:“臧中丞说得是,若不是中丞提醒,咱恐怕也要犯下军令了。”他转身吩咐身后随从:“把酒都撤下去吧!换上来一尊茶鍑,我与中丞对坐饮茶,享用美味羊腿。”
臧中丞跪坐到案几前来,徒手在羊腿上撕下来一块肉塞入口中,一边嚼一边说道:“鱼监军素来是不与我们这些武人来往的,今日突然造访,想必是有事情。所以你不必绕弯子直说便是。”
“呵,哈哈。”鱼朝恩干笑了两声,等茶鍑端来后,亲自给臧希液斟了一盏,双手放在臧希液的面前,语气斟酌地说道:“我听说将军家世受皇恩,乃是一等一的武将世家,对陛下的忠心也是没话说的。中丞可千万别吧良好的家风给丢了。”
臧希液抬头冷蔑地扫了他一眼:“我们家确实世代忠良,但从来没有把这二字挂在嘴边,我们家的家风,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品评的。”
鱼朝恩连续被怼了两次,脸上已然还能笑如春风,凑近臧希液低声说道:“中丞忠义,我岂能不知,但你久处西凉之地,受头顶主官统辖,是不是久而久之便忘了?我们这些天下的臣民,只能对一人忠心,那就是高坐在大明宫中的皇帝陛下。”
“谁说我忘了?忘了我能够跟随李大夫从河西转战陇右关中?忘了我们能在细柳原上拼得鲜血浴满甲胄?倒是某些人借着忠义的名头,在陛下面前对功勋卓著的将士们加以诋毁,心怀妒恨。你说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之外,他们对社稷安有寸功?依我看他们就该乖乖闭嘴,端茶倒水干好本分伺候的活。既无胸襟也无见识站出来捣什么乱?”
鱼朝恩咬紧了牙关,眼睛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抬手重重地在案几上拍击,拂袖转身朝大帐外走去。
掀开帘幕出门的瞬间,他与端着一盘金锭的仆从撞了个满怀,分量足重的黄金哗啦啦才砸在了他的脚上,痛得他连忙抱起靴来,伸手扇了仆从一个耳光:“混账东西,走路不长眼睛吗!拿我的金银来干什么!”
仆从慌忙跪在地上求饶:“小的走路不长眼,求大将军饶小的一命。这黄金……这黄金不是您让小的送过来给臧中丞的吗?”
“给个屁!老子扔黄河里打了水漂,也不给这样的白眼狗!他妈的不是不识抬举吗?老子让你背上砍头的大罪!”
鱼监军愤怒扬长而去,臧希液坐在帐中冷哼一声,这几句算是怼爽了,但是也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隐忧。
相比起他来,安西行营节度使封常清的大帐中就显得其乐融融,他与监军邢延恩对坐饮酒,相谈甚欢。身为节度副使的田珍巡夜时正好路过了他的大帐,看到里面两人欢笑对饮的情形,心中产生警惕,但由于大帐外有封常清的亲卫岗哨,他没有机会过去偷听,只能怀着更深的猜疑心快步离开。
还好这里距离李嗣业的大帐并不算远,田珍立刻跑过禀告给李嗣业,进入帐中才发现原来燕小四也在。
燕小四正在喜滋滋地向李嗣业禀报臧希液三言两语将鱼朝恩怼走的事情,李嗣业听罢后却连连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臧希液为人稳重,可以稍为圆滑一些处理这种事,但没想到他如此刚正,这样一来他就等于完全将宦官给得罪了。臧希液处境看来要不妙。”
李嗣业命臧希液担任河西节度使,当然也是看中了他出身臧氏这个武将世家,从隋初到如今各地军中遍布臧氏的的后人,对于这样的家世,宦官们想要陷害,也是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但眼下他与鱼朝恩闹得如此僵,怕是宦官们也不肯罢休了。
田珍进入帐中叉手说道:“依我看臧中丞做的没错,这些阉狗在大战将临之前,两军对阵之际,就在军中游走离间将帅,其行为丝毫不顾大体不说,还如此下作,实在是令人不耻与其为伍。”
李嗣业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封常清也把监军邢延恩给赶跑了?”
“哼,恰恰相反,他们二人在帐中一见如故,正在把酒言欢呢。我早就觉得这封常清不肯甘居于主公你之下,但没想到他连阉人抛出的枝条都能够接受,估计是真的以为凭着这些阉人牵线,真的能够得到皇帝的重用。”
李嗣业低头稍一琢磨,摆摆手说道:“把酒言欢并不能说明什么,封常清在我麾下多年,有没有野心我无法度量,但眼下他不会如此选择。”
田珍自然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叉手说道:“主公绝不可轻信封常清此人,我们不如提前串联一下赵崇玼、马磷和安西军各营的押官,这些都是你的老部下,先把他架空再说……”
田珍话音未落,帐外便响起了封常清的声音:“太尉,封常清求见。”
李嗣业脸上露出笑意,田珍讶异地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先躲藏起来?”
“躲什么,行事须坦荡,特别是面对军中自己的袍泽兄弟。”李嗣业立刻对外面吩咐道:“进来。”
第774章 上皇遣使来
封常清进入帐中,看到燕小四和田珍后并不意外,微微点头之后向李嗣业叉手说道:“太尉,监军邢延恩刚刚去找了末将,其言下之意是让我投靠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还送给了末将三百两的猪腰金。值此大战临敌的关头,为了不使这些阉人从中作梗,末将只好暂时应承了下来,但末将深知此事轻重,特来先禀报太尉以表明心迹。”
李嗣业点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太过刚硬不是最好的选择,能够虚与委蛇更好。你先下去吧,莫要让邢延恩起疑。”
封常清离去后,田珍站在帘幕后面望着他的背影疑心道:“如果他是个摇摆不定的骑墙派,企图两面通吃,等到危急关头时再选择站队,主公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李嗣业笑了笑:“用理智来选择的话,骑墙派确实是当前最好的态度,但我在安西军中经营的时日远比封常清漫长,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相信他不会轻易做出危险选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转过身来对两人说道:“你们下去之后要时刻留意鱼朝恩和邢延恩两人,时刻提防他们给臧希液和封常清下绊子。”
“喏!”两人齐声叉手之后,缓缓退出了大帐。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前,惆怅轻轻地叩击着自己的额头,这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忠心可言,每个人的选择都与目前的境遇有关,他自然要随时保持警惕,给予他们希望的同时,也不可以让他们太过于产生希望。
一旦洛阳之战过后,李亨把他老子从蜀中接回,他对武将的猜疑很快就会浮现在表面,自己当然是首当其冲的被针对者,就连郭子仪李光弼这些人,也无法在这样的信任危机中脱身。
此时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天边偶尔响起狼嚎声。他正准备掩盖了衾被入睡,卫士突然在帐外说道:“主公,有人求见,他自称是从蜀中来的。”
李嗣业精神一振,双手撑着从地铺上坐起来,立刻回应道:“请客人进来。”
一人掀开帘幕进入帐中,瞧打扮是个穿着蓑衣的渔夫,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李嗣业颦起眉头疑心地问道:“阁下深夜打鱼迷了路吗?为何会深夜跑到我这中军大帐中来?”
来人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张线条坚硬如石刻般的脸,左眼上的伤疤依然明显。
“张小敬?”李嗣业吃了一惊:“你从蜀中来?”
张小敬缄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对帐外说道:“韦公子,可以进来了。”
掀开帘幕进门的是一个穿着襕袍的书生,只是眼圈色有些重,一看就是位经常熬夜伤神的兄弟。
张小敬这才对李嗣业叉手道:“我是从蜀中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麾下而来,特地前来投奔李大夫。只是陈玄礼本来不肯放人,但后来同意了,交换条件就是我带这位韦应物公子前来见你。”
李嗣业高兴地说道:“你能来我就很高兴,我身边正好缺少一个参军。”
张小敬却直接单膝跪地拒绝道:“我来投奔大夫,不是为了官位,而是为了能够在战场上亲手斩杀叛逆。请求大夫能让我到安西军中,我可以做一个跳荡兵,也可以做一个弩手,但千万别让我当官。”
李嗣业也晓得此人的性子,心平气和地说道:“俗话说人尽其才,你昔日做过参军,做过不良帅,也做过龙武军的中侯,就算是平级调动,做个校尉并不过分。今夜暂且歇下,明日我差人送你到安西行营节度使封常清那里去,现在暂且休息下吧。”
张小敬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要求,只叉手说道:“多谢李大夫。”
他立刻吩咐外面的亲卫,让他给张小敬安顿一个可歇息的军帐。张小敬站起来,又朝李嗣业行了一礼,转身跟随亲卫而去。这么多年不见,两人之间的关系疏远了很多,造成这种疏远的更是因为两人身份上差距的变幻。张小敬身上的游侠气质更多一些,他对官阶地位这些东西也是随缘态度,不然天宝三载上元夜的那一场拼命,早就该换来飞黄腾达了。
直至张小敬出门后,这位韦应物公子始终安静地侧立在一旁,没有额外的表情。直到李嗣业主动向他问起:“公子从蜀中来?可是来送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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