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云,魏州顿丘人。”
魏州不就是在河南吗?他不禁笑问道:“你一个魏州人,干嘛要学长安人的腔调?”
“废话,俺听说你们关中人欺生,所以进了长安就得说长安话,免得被你们糊弄,可没成想,还是被糊弄了。”
他说的可能是李嗣业没有指点吃饭的事情,嗣业莞尔一笑道:“你吃亏了么,你不照样吃羊肉汤,胡麻饼吃饱了吗?再好吃的东西,进了肚子里也只有一个作用,消化烂粪。”
周围的几个羁縻州使者皱起了眉头,李嗣业不管他们,继续对南霁云说道:“我指点你一个事情,算是表示歉意,相不相信由你。”
“行,你说。”
“想办法在朝中,或者让刺史帮你运作一下,从折冲都尉的位置上挪挪屁股。用不了两三年,圣人就要完全废除府兵,停发所有鱼符,折冲都尉这个官也会消失,你提前做准备,总比到时候抓瞎强得多。”
“真的假的,你莫不是糊弄我吧?”
“你小声点!”李嗣业拽着他的幞头脚低声说:“我这人算无遗策,你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但别和其他人说去。”
“不,俺相信。”
李嗣业抬头遥望,所有长案上都是一片狼藉,高台上圣人不知何时已离开。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也走了不少,留下的都是些平时生活质量不太高的,所以也更加无忌了些,众人开始拼酒量,相互吟诗作赋。
嗣业心想,我也该走了。
他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南霁云伸手拽住袖子问:“你到哪搭去啊?这就要走?”
“吃饱了,不走留下来做什么?”
南霁云使劲儿揉了一下肚子,涩笑道:“额再等等,等消化些之后,还能再吃一点儿。”
李嗣业眺望高窗纱帐后面天光,看这个天色,大概是日入酉初,距离戌时入更宵禁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时辰内能吃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告辞,再会。”
李嗣业跟着不少离席的人往大殿门外走去,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去看南霁云,这位折冲都尉并未贪看案几上的食物,而是抬头痴迷的望着雄伟壮丽的麟德大殿,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遥望朝阳,这是大唐留给他最壮美的回忆,或许值得他用一生去畅想。
“南霁云,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醉酒的官员们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大殿。左右门监卫和左右骁卫的仪仗沿着殿前道路三步一人延伸至外朝。如果有官员醉倒在地无人扶持,就会有兵卒上前扶他们出去。李嗣业还瞎想了一阵,如果有人喝醉,迷失方向绕过太液池溜进了嫔妃们居住的后宫,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但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他一路信步前行,沿着仪仗围出来的道路,从思政殿和延英殿的中央入光顺门,再过昭庆门,来到含元殿前的广场。他回头望了一眼含元殿栖凤阁与翔鸾阁,想到它们日后的命运,心中倍感惋惜,这宫殿群若是能保存到以后,人流量不甩故宫三条街?
走出五洞丹凤门,城门那巨大的台基在斜阳下在地面拉出切割阴阳的直线,似乎也割裂了整个长安。
门旁的土道上躺着几十个官员,服饰各有不同,有少数民族羁縻州的使节,也有直属州的官。感情左右骁卫扶起来的醉酒官,全部都给扔到了这儿,还以为会好心送他们回馆驿,呵呵,电视剧中可看不到这场景。
很快又有一人被两名右骁卫兵卒架了出来,这人好像还没有醉死,口中呢喃道:“拉错了!我不出宫城,我是翰林待诏,我是李太白!”
兵卒哼了一声道:“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说什么翰林待诏李太白!”
两人伸手直接一推,粗暴地将他扔在了地上,李太白在地上翻了个滚,双手双脚张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太”字。
李嗣业本来已迈出脚步,却又折返回来,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去看昏沉沉的李白。鬓发青丝染寒霜,好一个浊世潦倒醉仙人。
“你可是我九年教育的语文分数救星,不扶你说不过去。”
……
第333章 又见太子李亨
片刻之后,李嗣业一手搀着李白的腋下,把他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远去。
“李太白,你住哪儿啊?饮中八仙,贺知章,焦遂他们怎么不管你?”
李白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抬起长袖朝前方虚指:“长乐坊,青莲酒肆……”
“还喝啊?”
李太白摇了摇头:“青莲酒肆……房间,睡,睡觉。”
他扶着李白往长乐坊而去,反正也不算远,丹凤门往西,进坊门后找个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青莲酒肆在长乐坊知名度很高,位置却不甚好找,连着拐了三道巷,才看到白色酒旗悬在屋檐下,是间普通的门铺。
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还能做到坊众皆知,酒怎么可能差了。待会儿走的时候一定要沽一坛子。
他将李白扶到酒肆门口,让他在屋檐下石阶上坐下,谁知太白却软软地躺了下去。
店里的一个小厮迎出来,口中道:“客您这是……”他低头一看,声音陡然大了几分:“这不是李太白吗?又醉倒了呀。”
他与小厮合作将李白扶起,又问:“李太白住在你们这儿?”
“嗨,李太白初来长安时,就住在我们青莲酒肆,就连我们酒肆的名,都用了太白的号。这次又来长安,他还在这里住了几宿。”
酒肆的东家也连忙迎上来,替下李嗣业,将其扶进了后院中。
他左右打量了酒肆的布置,仅有五六台案几,地上铺着羊毡,垆间做有酒柜,柜中摆着酒坛子。
他站在了酒垆前,对回到台里的店家说道:“给我沽一斗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我们青莲酒家只有一种撇醅酒,况且官爷你还穿着朝服,定然是从大朝会圣人赐宴处散席归来,我们这酒后劲儿可大,您不能再喝了。”
“嘿,我不喝,只不过是听着你家的酒香,沽一斗带回去给我的兄弟们。”
“官爷真有情义。”
一斗酒沽了两坛,用麻绳兜着坛口,李嗣业提在手中慢悠悠地往长乐坊外走去。
夕阳已经垂下,云团缭绕被红日之火烧透,长安正在慢慢沉没在夜色中,隆隆鼓声从地面上翻起,夜灯初上。
……
大朝会后的第二日,安西众人各自开始安顿在长安的事项,回碛西已经提上了日程。李嗣业也决定去十六王宅一趟,答应李辅国去拜谢太子的事情,自然要信守承诺。当然这不止是守诺,还有日后长远的打算。
太极宫所处的位置是长安的洼地,使得夏季潮热,连东宫都不适宜久居。忠王李亨成为太子后,将十六王府中的原先的府邸改为离宫。他多数时候都居住在此地,照顾年幼的皇子,担当兄弟们的表率。
李隆基倒也乐见其成,太子待在十六王宅,比待在东宫还让他放心。
他进入王宅坊门,便翻身下马,牵着马缰悠哉行走,从他身边走过的都是各王府的仆从和武将,对这身穿缺銙袍的四品武夫倒也不觉得稀奇。
原忠王府在王宅区的最北端,背朝城郭坊墙,正门朝南。他在王府大门前驻足,将黑胖拴在墙上的栓马石窝中,来到侧门另一侧的边门,握住铜环轻敲了三下。
一个身披绢布甲的军汉拽开门扉,见是一名武官,连忙扶正兜鍪问:“尊驾前来太子离宫,可有公干?”
态度出奇的好,让他感到意外,李嗣业拱手道:“我并非是来公干,前几日宫中静忠公公曾邀我来宫中,而且太子于在下有举荐之恩,早就应当来拜谒。”
“是这样啊,请尊驾在外面等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李嗣业又拱了拱手:“请便。”
武官合上边门,李嗣业则背负双手在门口等待,过了片刻,有三四个年轻男子从侧门而出,身穿绛紫襕袍神态随和清闲,像是经常来串门。李嗣业知道这些人身份尊贵,不是皇子就是皇孙,只好站在一侧躬身叉手。
这些皇子也没多留意李嗣业,在十六王宅任闲职的武官不少,他们常见倒也不怪,只以为又是跑腿传信的。
李静忠把这些皇子送出几十步,才折返回来,笑着对李嗣业作揖道:“今日我还在惦记着这事儿呢,李将军果然来了,快请。”
“静忠公公请。”
李静忠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还是那般谨慎,你是知道的,只是他如今入主东宫,已经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一味地低调躲避来自各方的交好投靠,反而不符合如今的态势身份,云麾将军与他从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但王将军自从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殿下便限制与他的往来,两年中只准他来十六王宅一次。”
李嗣业犹自迷茫,李辅国跟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他劝说太子?他们身为身边人都无法说服,他一个外人如何能说服得了?
这李亨确实是,与过去被赐死的李锳完全是两个极端,那位是过于有些张扬,这位却过于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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