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跳舞的时候,会主动拉起坐在地上兵卒一起跳,有些兵卒大胆倒也跳得像个样子,有些则脸红脖子粗,害臊得缩手缩脚,引起众人的起哄调笑,反而更加局促。有些跳着跳着就会睡倒在一个帐篷里。拨换城里有许多唐军的子弟,胡汗混血,大多数的唐军将领在安西有家室,在长安也有家室。”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这里面有艳羡,也有对于建功立业的向往,李嗣业则最为魂牵梦萦。作为一个后世的灵魂,大唐西域的风情只存在他的想象中,当真正踏足那里后,又是怎样的神奇的世界。不管怎么样,今后他都要到西域去,没有见识过大唐的西域就不算真正地来过大唐。
张小敬感慨地抹了一把脸,油灯夜话总有散场之时,众人已酒足饭饱。他猛然回头望向窗外,连忙站起来说:“一更鼓快要敲了,今天的酒席就散了吧,有机会改日再聚。”
李嗣业深表遗憾,正浓的兴致突然就散,这样的氛围和格调可遇不可求,等日后再想与张小敬他们畅所欲言时,那时的心境便与今天不太一样了。
张小敬走到门口时停留了一下,回过头来交代工作:“每日五更鼓敲响时,就到县廨外面候着,等待县尉交代事情,如果没有事情,就回到各自所辖的坊,跟武侯铺的武侯长点个卯。如今你居住在新昌坊,就负责新昌坊这一带,新昌坊的武侯长我认识,人还算厚道。我们不比武侯们,他们只需要守住本坊中的治安,我们还需要查缉抓捕活动在各坊中的贼人,和武侯们搞好关系你事半功倍。”
李嗣业竖起耳朵,牢记他说的每一句话,当不良人可不比打拳,很多时候还是需要脑壳的。
他将众人送出院门外,街口处的梧桐叶子飘落,他们的麻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一群深色长袍的男人谈笑着消失在坊间巷口,李嗣业依稀能看到相同的幞头和不同的背影,这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
夜色已深,院子里有蟋蟀的唧唧叫声,深秋的长安夜凉得很。李枚儿身上盖着衾被,在李嗣业的轻轻拍打中陷入沉眠。
他随即掀起衾被的一角盖在身上,心中那种猎奇的激动感尚未消除,这可是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人,他的视角依然被周围所吸引,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手机,没有朝九晚五的工作压力,有着只有长安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以往身上的那种紧迫感和危机感在这里完全消失,有的只是在古意盎然的城中的轻松写意,他就这样闭上眼睛,然后睡去,醒来的时候就应当回到了家中,回到了父母和女朋友的身边了吧,一切仿佛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境醒来,继续过训练,打拳的日子。
李嗣业睁开眼睛,一缕晨光从木杆支撑起的窗扇上照射下来,李枚儿跪坐在他的面前。他手一撑从地铺上坐起来,喃喃自语道:“看来是回不去了。”
“阿兄,回不去哪里了?高陵我们想回去随时可以回的。”
他迷蒙地点点头,扭头看见那十串铜钱随意丢弃在地上,连忙把白天买的水罐挪过来,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然后用葛布蒙上,塞进了墙角的竹筐内。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顶要命的事情,抬头望着窗棂外微蓝发矄的天色,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五更街鼓还没有敲响罢。”
枚儿突然纠正他说:“阿兄,五更鼓已经响过了。”
“什么,啥时候!”
“就是刚刚,你没睡醒的时候。”
糟糕!第一天上班就迟到!
李嗣业慌忙从铺盖上爬起来,系好袍带,系上幞头,迅速拉开房门,喘了一口气回头对妹妹枚儿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要乱跑,我走之后就把院门顶好,呆会儿阿兄给你买吃食回来!”
他疾跑着冲出院子,往坊门的方向跑去,新昌坊的四门均已打开,许多需要赶早市的商贩和做工的百姓陆续向外走去。
李嗣业头顶熹月微星,袍底带起尘土,一路来到位于宣阳坊的万年县廨,可他站在县廨门口时,发现县廨门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不良人前来点卯应差。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慌,难道说众人已经点卯完毕,回到各自执勤的坊去了?
心里没有任何主张的他蹲在了县衙墙根儿,等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不良人张鲁和张小敬才相跟着姗姗来迟。
李嗣业诧异地问道:“不是说五更鼓敲响之后就要过来么?你们怎地这么迟才来?”
不良人张鲁捏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个能守时的人。”
张小敬朝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肩并肩蹲下,简单的介绍道:“五更鼓响到县廨报道,这只是万年县廨的规定,不过如今没人遵守这样的规定,县令、县丞还有主薄,县尉们,通常要在鼓响过后睡个回笼觉,然后才穿衣戴冠,日常点卯。但是遇到上元、中秋等重大的节日,你五更鼓敲响后无故不到,可是要罚去所有津贴的。”
这个李嗣业很能理解,像他们这种治安人员,越是节假日或盛大庆典活动时,就越是忙碌,无论古今都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等到日头升到天空中,不良人们才三三两两地聚集到县廨门外,随后迟来一些的是县廨中的文书小吏,然后才是四名县尉。万年县尉真正掌权的是张洪,其余三位都空领俸禄,没有任何实际工作。赵李两位主薄骑着马到来,县丞大人乘着马车到来,至于万年令,听说县令去拜访上级了,估计过了午时才会露头。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真正的大人物往往最后才出场。
张洪未进县廨,便骑在马上朝张小敬点了点头:“张小敬,你带的这些人都到齐了吗?”
张小敬上前微微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说道:“启禀张县尉,所有人均已到齐,万年县不良人总共五十三人。”
“嗯,”张洪点头稍作思虑,回头说:“今日县中并无任何案件,也无任何要事,你们各归各自所在的坊中,协助武侯进行治安巡防。”
这几句话和昨天晚上张小敬的吩咐一般无二,估计县尉大人面对他们这些下属,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两句儿。
李嗣业顿觉轻松,看来不良人这差事除了薪水低廉外,倒是有很大的自由度,一般情况下都很轻松。
众人搂肩搭背结伴离去,李嗣业也准备返回新昌坊,张小敬刚刚转身,就被县尉给叫住了:“张小敬,你留下,我有要事吩咐。”
第12章 安禄山
唐玄宗李隆基喜欢住在兴庆宫内,这里是他曾做藩王时的潜邸,这一年西向的花萼相辉楼终于建成,他把最宠爱的武惠妃从大明宫接到兴庆宫朝昔相伴,中书省和门下省也相继在宫墙内设了执事房。
当然皇帝上朝、祭祀依然在大明宫,为了方便与大明宫以及禁苑芙蓉园之间的来往,也不使御驾扰民,特地在东城郭之间修建了夹城,这样皇帝不需要出宫,就可以游遍半个长安。
中书令张九龄此刻站在勤政务本楼二楼,他眼前是一道屏风,圣人盘膝坐在屏风后方的胡榻上。
“陛下,原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已被张守珪押解进都城,如今关在刑部大牢内。还请圣人裁决定夺。”
高坐在榻上的李隆基睁开眼睛,沉吟着问道:“这人犯了什么罪,为何押送进京。”
张九龄愣了一下,此事他六天前已经向陛下禀报过,看来当时圣人并未放在心上,一转眼便忘在了身后。圣人每天除去日理万机,还要空出精力照顾后宫的美人妃子,不可能事事都装在脑袋里。
“陛下,三月初,张守珪派麾下讨击使安禄山讨伐奚部与契丹叛乱,安禄山轻敌冒进,致使全军覆没,张守珪爱惜其才,不舍杀之,特遣人送来长安请陛下定夺。”
李隆基久坐酸困,伸出腿去由身边宫女穿上六合靴。他从屏风内走出,站在张九龄面前说道:“张守珪向来自视甚高,能得称赞惜才之人凤毛麟角,听说此人还是个胡将?九龄,谈谈你的高见。”
张九龄点了点头,说:“轻敌冒进,必是急功近利之人,昔日穣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都是为了整肃军纪,张守珪应当从严治军,这胡将安禄山不宜免死,应当问斩。”
李隆基拽着下巴上的一缕飘须,刚准备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朕或许可以见见这胡将,再做定夺。”
张九龄眼角闪过一丝异色,无奈地点了点头。
“着人押送安禄山到大明宫紫宸殿面朕。”
李隆基将双手负于身后,轻飘飘走到屏风后面,消失在侧门中,张九龄这才躬身退下。
这个安禄山便是在朱雀大街上与李嗣业有一面之缘的胡将,他因战败获罪,义父张守珪不忍心杀他,便把这个球踢回了长安,踢给了皇帝,其实有借皇帝之手搭救义子的意思。
此时大唐的权力中枢依然强劲运转,唐玄宗还没有开始贪图享乐,贤相张九龄直言善谏,慧眼如炬,几代皇帝的积累使得开元盛世到达了巅峰。
……
被绑缚骑在马上的安禄山在千牛卫兵丁的押送下进入了丹凤门,他抬头望着这座五开门的雄伟门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凶吉。他穿过幽深的门洞,立在丹凤门的阴影下,抬头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如龙凤盘踞的含元殿,黄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震惊、景仰、继而变为赞叹与渴慕的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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