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多有大雨,江面上风雨飘摇,不要命的船家才敢出船捕捞鱼苗,你想想看,人家用命捞回来的鱼苗,能便宜到哪里去?”
“你不信,走遍整个鱼市,看看哪家的鲩鱼苗比我便宜?”
“我大老远的,划船把鱼苗从湓城运到这里,一路上不断换水,日夜不停,小工们觉没得睡,累得手软,好不容易运到鄱口,鱼苗却折了二成。”
“你想想,我要的价钱贵么?再便宜些?再便宜些我一家老小吃什么?”
鱼贩絮絮叨叨说着,王乐却不住的磨,他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也知道今年鱼苗时价上涨,但按对方开的价格,他承受不了。
鱼梁吏为官府捕鱼,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外捕鱼,一种是管理官府的鱼池(鱼塘),即公廨池(塘),为官府养鱼。
在外捕鱼的鱼梁吏,每月有定额,时不时还会被加派。
在‘内’给官府养鱼的鱼梁吏,每年有定额,不会被加派。
捕鱼很辛苦,相比之下养鱼轻松许多,但是也有风险,那就是养鱼过程中一旦鱼塘死鱼,鱼梁吏必须自己想办法把缺额补上。
因为捕鱼的鱼梁吏,主要上交的鱼获都是鲤、鲫等等,所以公廨塘里养的鱼,鲤鱼较少,多为鲩、鳊等鱼,其中,又以鲩鱼为主。
道理很简单,鲩鱼吃草,很好养,饲养成本较低,但鱼苗必须外购,无法自行繁殖。
鄱阳郡公廨塘里,大多养的是鲩鱼,需要外购鱼苗,王乐为了以防万一,肯定要在别的鱼塘里多养一些鲩鱼。
一旦公廨塘出事、鱼死光,他还有挽救的机会。
若公廨塘没事,鱼获定期上缴,那么他额外养的鱼,就能拿到鱼市出售,赚一笔钱。
所以,他要买的鱼苗很多,但是囊中羞涩,因为官府定的鱼苗钱,是按前几年鱼苗价给的,今年鱼苗价明显涨了,但官府定的鱼苗钱却没涨。
他自己手头上的钱,要购买额外的鱼苗,不足以弥补差价,所以只能和鱼贩磨。
结果只能是徒劳无功。
午后的阳光洒在王乐身上,他觉得心里拔凉拔凉,如今是鱼苗上市的时节,无论如何,他都要买鱼苗回去,不然到了明年交不上鱼,可就不得了了。
然而,鱼贩们把售价定得很高,他要是买,只能举债填差价,放债的掌柜们如今聚集鄱口,借钱是很容易的。
但是利息很高,利滚利,到了明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如果他借了债,一年里平平安安,鱼塘不出什么意外,到了期限交鱼、卖鱼,勉强能把本、息都还了。
但若是出了意外,应付完官府的定额,恐怕就没钱还债。
这样可以说是举债养鱼,养好了不过得上官一个“好”字,自己收入却没多多少;
若出意外,辛苦一年不说,还得变卖家产还债。
王乐看着鱼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各摊位水盆里的鱼苗,看着蹲在摊前讲价的鱼梁吏们,愣愣发呆。
良久,长叹一声。
边上,有放债的人在高声吆喝,笑容和蔼,态度谦卑,王乐看着这群笑面虎,心中发凉,但两腿却不由自主向对方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一人挡在面前。
定睛一看,却是同僚:郡廨鱼梁吏,李笠。
李笠一脸关怀的看着王乐:“王叔这是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呀。”
“哦,是李三啊,你不在家养伤,怎么来……你也是来买鱼苗的?”王乐问,心不在焉,但被李笠这么一拦,他便停下脚步。
“有劳王叔挂念,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来这里,不是买鱼苗。”
李笠说完,扯着王乐走到一边:“王叔,我这里有鱼苗卖,鲩鱼苗,夏花,你买不买?价格好说。”
“不买不买,我先走……嗯?你说什么?”王乐瞪大眼睛,看着李笠,见对方不像是说笑,立刻抓住李笠双手:
“鲩鱼苗?你卖多少钱?能卖我多少?”
“哎呀,王叔,你抓得我手疼,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是偷儿,被你抓了现行。”
王乐赶紧松开手,急切的问,如果李笠卖的鲩鱼苗能有去年的价,而且足够他要的数量,那他又救了。
“王叔为官府养鱼,很辛苦,我是知道的,平日里又很照顾我,那我就按去年的价,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呃……”王乐沉吟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不知道李笠从哪里买来的鲩鱼苗,但对方年纪小,恐怕不懂得做买卖。
如今湓城那边的鱼苗价,都比去年鄱口的鱼苗价贵,李笠这傻小子,按去年鄱口的价卖鱼苗,恐怕亏了老本都不知道。
“李郎。”王乐换了个称呼,苦着脸,说:“我这里钱也不多,要不,你比去年的价再低些,我买。”
李笠看着王乐,笑了笑,回答:“告辞。”
他转身就走,王乐急了眼,追上去,一把扯住李笠:“好好好!我买,我买!就按去年的价!”
“去年的价?”李笠回头看着王乐,似笑非笑:“我改主意了。”
“别,别!有话好好说!”王乐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浮板,哪里肯放过,紧紧抓着李笠的手,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郎!有话好好说,王叔这一家老小,就指着鱼塘过活,你若是涨价了,王叔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两人拉拉扯扯,走出鱼市,来到僻静之处,李笠见着没有人跟梢,旁边也没有人,便向王乐摊牌:
“王叔,我没说要涨价。”
“那、那……”王乐的求生欲望很强,见着李笠松口,差点就热泪盈眶。
“这样吧王叔,再便宜一些,比去年鄱口的鱼苗时价低一些。”
“啊,这,这……”王乐听了之后,脑子一下子回不过神,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好,就这么定了!”
差价,他居然可以吃差价!
买了鲩鱼苗回去,跟上面报账,按时价报,那差价,不就到自己兜里了?
想着想着,王乐觉得李笠越看越顺眼:“三郎,王叔真是要谢谢你了。”
称呼从“李三”到“李郎”再到“三郎”,称呼的变化,让李笠想起了有名的段子:茶、上茶,上好茶。
他领着王乐去交易,走着走着,又问:“王叔,我如今有个赚钱的活,不知王叔感不感兴趣?”
第四十五章 润物细无声
赣口,河边一艘小船上,几个男子看着手中活蹦乱跳的“夏花”鲩鱼苗,又看看船中水舱里密密麻麻着的鱼苗,目瞪口呆。
他们是豫章郡鱼梁吏,为官府养鱼,每年都要到赣口鱼市买鱼苗回去养,其中,又以鲩鱼苗为主,因为鲩鱼吃草,很好养。
当然,豫章郡治南昌的鱼市也有鱼贩贩卖鱼苗,但鱼梁吏们为了省钱,一般都自己划船到赣口买鱼苗,然后自己运回去,能省则省。
但是,他们买了多年的鱼苗,从没见过如此健康但售价低廉(相对时价)的鲩鱼苗。
这些鲩鱼苗,个个活蹦乱跳,鳞片、鱼鳍完整,至少从明面上看不到伤口,不像平常所见江捕鱼苗,很多身上都有些许瑕疵。
江里的鱼苗被渔网捞上来,和其他鱼挤在一起,被人挑出来另外养着,然后运到外地出售,整个过程难免会有伤口。
伤口多的鱼苗,暂养一两日就死了,能拿出来卖的鱼苗,即便身有瑕疵,只要有活力,也是可以养大的。
鱼梁吏们常年养鱼,对于如何挑选鱼苗有经验,但他们见着这船上的鱼苗,依旧有些惊讶,原因正是因为这些鱼苗好像是养出来的一样。
如此整齐划一的尺寸,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像是塘养鱼一般。
塘养鱼,因为都是同期投放鱼苗,所以一年后打捞上来时,个头都差不多,如今这些鱼苗的尺寸相近,鱼梁吏自然就想到了塘养鱼。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鲩鱼无法在塘里繁殖。
这是常识,正如太阳必然从东边升起一样,自古以来,不可能有谁,能在鱼塘里繁殖鲩鱼苗,就连春秋时的养鱼大户陶朱公也做不到。
陶朱公,就是范蠡,相传范蠡协助越王勾践称霸后,急流勇退,化名陶朱公,经商发家,成为巨富。
陶朱公被民间誉为经商奇才,世间流传《陶朱公生意经》,而据说陶朱公发家的看家本领还有一个,那就是养鱼。
鱼,默认是鲤鱼,陶朱公靠着养鱼,数年之内暴富。
所以自那以后,成为天下养鱼人的楷模,又有《陶朱公养鱼经》流传,天下养鱼人或多或少都知道。
至于这《陶朱公养鱼经》到底是不是陶朱公本人所写,还是后人托名伪作,已经无法得知。
但大家都认为,既然陶朱公都做不到的事(繁殖鲩鱼),其他人也不可能做到。
这不是妄言,而是千百年来,从没有人真的能够繁殖鲩鱼,事实胜于雄辩,所以几个鱼梁吏没把这忽如其来的想法当真。
年长一人看向笑眯眯的王乐,问:“老王,果真是按这个价卖?”
“哎呀,你我相识多年,我何时骗过你?”王乐如是说,拍拍老相识的肩膀,比了个手势:“回去……就按这个价,鱼苗都是好的,绝对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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