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大小小的贵人们,撺掇着天子来一场豪赌,赌赢了,保住的是这些人在三吴的家产。
赌输了,输得不过是西昌侯近两万兵马(包括增加的一万兵)。
这是朝廷的兵马、天子的兵马,和这些人无关。
然而两万兵马去攻延陵,侯景必然全力应对,所以,官军没有兵力优势,骑兵也不多,既要攻城又要打援,根本就没多少胜算,且在战略上没有任何意义。
但两万兵马,成了可以‘试一试’的筹码,这一切,大概正是因为李笠的出色表现,让许多人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李笠神奇的解了台城之围;神奇的速攻寿阳、钟离;神奇的凭借‘一月兵’背水一战,大败叛军;
所以,“神奇李笠”一定能再创奇迹,助西昌侯攻破延陵,迫使叛军收拢兵力。
却不在意这样的冒险,极大概率会让两万将士一去不回,导致建康直面叛军主力进攻。
两万将士,两万个家庭的支柱,在某些人眼中,不过是拿来“试一试,也许能行”的筹码。
这才是让李笠郁闷的原因,而不是暂时的封赏、待遇等等。
这个时代,大小庄园到处都是,其后,就是权贵、官宦、世家大族以及强宗着姓。
所以,李笠认为如今的社会经济结构大概是‘庄园经济’,各地大小庄园,基本上是不纳税、不承担劳役、军役的。
而朝廷手中的‘人力资源’,是各种编户民、杂户等等,这也是朝廷的主要赋税来源,即所谓的‘税基’。
这些‘税基’,平日里承担着赋税,战时又提供兵员,可以说是人体骨骼里造血的骨髓,不仅构建起骨架,还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但是,具备各种特权的大小庄园,正在侵蚀这些税基,无数承受不了沉重赋税、劳役的编户民,纷纷逃亡,逃到大小庄园、山寨,成了依附民。
骨髓大量流失,朝廷如人体般渐渐脆弱,好不容易凑出的军队,本该愈发慎重使用,结果皇帝却拿来进行一场对自己没有实际好处的博弈。
打赢了,又如何?
打输了,那就是伤筋动骨。
两万兵,两万个家庭,两万个交税(包括劳役、兵役)的‘基石’,就因为皇帝的侥幸心理,轻易拿来浪。
仿佛是拿自己的棺材本给别人搞投资,成了,九成五的收益全是别人的,输了,自己赔得精光。
这是经济账,至于军事账,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皇帝把事关生死存亡的战争,当做临时起意的一场游戏来应对,如此‘浪’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
李笠忽然觉得,在君臣的各种‘迷之操作’下,“这大梁迟早要完”。
“朝廷已经烂透了,想要救,就如同扶烂泥上墙。”黄姈低声说着,“三郎,你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得了什么?”
“八班军号,伏波将军,那些士族子弟,入仕起家军号是什么?最低也是十三班军号,而他们甚至都不会也不屑于会骑马!”
“若是世家高门子弟,起家军号会更高,譬如二十三班的宁远将军!你和他们,隔了十四班、一百四十个将军号!”
“他们是如何打仗的?你又是如何打仗的?”
“他们打了败仗,依旧做高官,你打了胜仗,朝廷就让你去送死!”
“你辛辛苦苦带着将士奋力杀敌,抵御侯逆,他们!”
黄姈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话都说不利索:“他们,就算侯逆攻下台城,他们只要厚着脸皮叩拜,一样有官做!”
“打延陵就是去送死,我们为何要打!没有这种道理!”
“不如诈败,然后隐去行踪,走陆路回鄱阳,等着侯逆攻入台城,将萧家江山搅得一塌糊涂!”
“待得天下大乱之时,我们,我们为自己而战!”
第五十九章 舞台
李笠看着气鼓鼓的黄姈,忽然觉得心温暖了许多: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
没错,打仗不是儿戏,如果最高统帅把打仗当做儿戏,那么底下的将领们迟早要被折腾死。
若是后世,一支球队的主教练胡乱指挥,大不了输比赛,球员没有人身安全的问题。
然而打仗不同,打仗打输了,那是很容易丢掉性命的。
对此,李笠当然心里有火,但更多的是郁闷:皇帝果然是个文艺青年(中年),打仗都是随性而为?
皇帝不懂军略,这没什么,谋臣那么多,皇帝只需把握大局即可。
但是,皇帝不清楚自己权力的根基是什么,那就很可悲了。
先帝萧衍,当年是齐国远支宗室及臣子,靠什么上位?
不是靠血缘关系,不是靠名声,不是靠投票选举,不是靠拉拢世家高门,而是靠军队。
能打胜仗、压制地头蛇的强军。
当年,雍州刺史萧衍在襄阳起兵,顺流而下攻入建康,废立皇帝,把持朝政,靠着血淋淋的刀,迫使所有人臣服。
哪怕只是口服心不服。
然后受禅称帝,得了江山。
所以,忠诚并有战斗力的军队,才是皇权最重要的支柱,而现在,皇帝在做什么?
仅仅为了一个成功概率极低的‘可能’,就把一支由两万青壮组成的军队当做赌注,进行一场几乎不会赢的博弈。
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大,首先,这是拿自己的基本盘来浪,浪翻了,是自己的实力受损。
中枢的实力受损,无法压制地方,地方就开始蠢蠢欲动。
其次,让将领们看到,听朝廷的话,给朝廷卖命的下场,就是个人利益受损,往后,还有谁会服从命令?
这要从梁军的构成说起。
自晋时延续下来的世兵制,到现在实际上已经破产,兵户如同奴婢,许多人贫穷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根本没有战斗力。
如今梁国盛行部曲制,军队的战斗力担当是各级将领的部曲私兵,亦或是一些募兵,然后以此为核心,带着一群征召来的百姓(炮灰)打仗。
打了胜仗还好说,打了败仗,将领无所谓征发百姓是死是活,却必然在意自己的部曲伤亡有多少。
部曲私兵是将领们宝贵的私人财产,朝廷若瞎指挥,整天打败仗,那么必然损害将领的个人利益,那谁还会真心给朝廷卖命?
现在,天子让西昌侯带着两万兵马攻延陵,而占据延陵的逆贼有优势兵力,这样的仗没有胜算不说,也没有实际意义。
一旦打了败仗,损害的是朝廷(天子)的威信,各地牧守、出镇宗室、地方豪强由此看到,听朝廷的话、带兵给朝廷卖命,没有好下场。
那么,本来就滑不溜秋的将领、刺史、郡守,更不会真的为朝廷效力,打仗时,首先想到的是自保。
没有人愿意给皇帝卖命,甚至会变成墙头草,看着皇帝倒霉。
之前的台城之围,一大票勤王军作壁上观,当时,老皇帝和皇太子作何感想?
那时难道有没有哀叹,为何没有一只能打仗又忠诚的军队来解围?
怎么事情才过去不到一年,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把军队当便宜货随便‘浪’,浪完了,这皇位也就该易主了。
今日台使当众宣旨的时候,李笠看得明白,西昌侯萧渊藻一脸震惊及郁闷,但凡稍有军事素养的人都知道,出击延陵形同送死。
明明是侯景急着决战,怎么天子急人之所及、想人之所想,把军队往对方刀下送?
而黄姈纠结的就是朝廷让他们去送死,即便李笠能全身而退,但若吃了大败仗,意味着这阵子的辛苦全都白费。
“朝廷设一百六十多个军号,目的,其实是为了压制寒人武将,断掉寒人妄图凭借军功提升自己门第的想法。”
李笠一边说,一边坐起身,又慢慢站起来,黄姈也跟着站起来。
“皇帝要的效果,就是士庶分明,士族永远是士族,寒族永远是寒族,哪怕皇帝实际上是把士族用高官厚禄架空,然后用寒族做事,也依旧要维持士庶分明这一惯例。”
“即便开国勋臣以武获得高位,他们的后代若不从文,不谈玄,不被士族认同,那么家族地位一样要滑落。”
李笠看着黄姈,笑起来:“这朝廷,总体而言一直在压制寒人武将,压制了四十多年,为此弄出两百多级台阶,让寒人慢慢爬,怎么,你才知道这不公平?”
“那……”黄姈哑然,因为她听出李笠的语气有别样意味。
“我经常说,不作不死,朝廷这么做,后果就是空有勇敢的兵,却无多少良将,这可不是我说的,差点攻破台城的侯景,就这么讥讽朝廷的呀。”
黄姈看着李笠,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肤浅了。
“我辛辛苦苦立功后,却要被派去打更难的仗,所以,之前的努力和辛苦,一点都不划算,你是纠结这个吧,我可不觉得。”
李笠一边说,一边登上卧榻,手舞足蹈起来,仿佛在跳舞,而卧榻被当做舞台:“朝廷为舞台,文武皆伶人。”
“我能够站在舞台上表演,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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