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入目所在,密密麻麻,何止成千上万,俱为木牌,上书军职、姓名而已。
“许相公应该知道,朕素来不喜欢祭祀。”赵玖此时方才发声。“但这些日子却往此处来了不知道多少次……淮上的时候,士卒多少仓促汇集,许多人死便死了,也无姓名留下;如今这尧山之下,因为西军按籍贯成军,御营军也早已经造册,方才知道许多姓名,但还是不足……所以啊,朕想着,真有一日直捣黄龙了,何妨在哪处显眼的地方,立个大大的碑记?”
许相公费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回过神来,然后未免低声相对:“官家所言自有道理,但这关李世辅承袭开国公何事?”
“自然有关系。”赵玖负手失笑道。“许相公,朕不能忘了这些人……”
“这是自然!”
“朕常常问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拼了命似的保住了这个江山是为了谁?赵氏?可赵氏都在北面,只剩朕一人而已,朕若图一家一姓的享受,不如跑到东南苟且,了断余生。不管你信不信,即便是潘贵妃有了身孕,可朕做了那么多事,图的却还是眼前身后许多人……”
“臣信。”
“听朕说完……所谓,前至三皇五帝,后至子孙千万代,内至己身私情,外至天下黎庶,上至袅袅青天,下至茫茫黄土……公也罢,私也好,朕既然做了这个官家、天子、皇帝,不求千秋万代,但总不能太丢人现眼吧?”
“……”
“此战之后,朕日夜难眠,想了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如何清理后方叛乱?如何安抚这几年受尽官府盘剥、兵匪侵扰的百姓?如何整饬朝政,如何精炼兵马?能不能造出来不怕水的火药包?能不能在黄河沿线铺设运兵的轨道路?能不能造海船挠辽东、渤海?能不能将邸报发行天下?能不能安士农而富工商?”
许相公几度欲言又止,而赵玖却只是兀自负手说个不停:
“几年能北伐?几年能直捣黄龙?”
“燕云故土平复后,西夏该不该收复?交趾要不要收回?大理要不要处置?这些地方不是汉家故土吗?”
“恢复了汉家故土,北面草原上是不是又会冒出来匈奴鲜卑一样的东西?要不要并西域而夹漠北?听说耶律大石动员十余部,号称复国,却居然西走,届时会不会再碰上?还有高丽,与女真人决死,不用管高丽的吗?”
“这些牌位在这里,不是劝朕息兵苟且的,是劝朕不要负了他们,不要忘了他们,务必摧敌于外,不使关中、洛阳、河南、淮上这种家国心腹之地再沦为如此惨烈之地!朕从未指望过千秋万代,但不能几十年便要关中再遭此般兵祸吧?”
许相公微微叹了口气,他几度想言,却几度闭口不语。
“韩世忠越过国公直接封王,和李世辅袭爵是一起的……朕有心在边疆实封,以对西域、大理、交趾。”赵玖终于说了实话。“但这种话,朕能在外面说吗?说出来,不可笑吗?眼下连身后叛乱都未平。而且实封有没有效,对不对,朕也真不知道,可这些事,既然想到了,总得有些想法吧?”
许景衡终于勉强开口:“官家有雄心壮志……”
“朕不是雄心壮志,朕今年才二十多,所言也只是汉唐故土范畴,只是之前大宋割据半壁江山百余年,自己窝囊习惯了,还要自欺欺人……一百多年,燕云汉人都不认南方是同族了!交趾更是如此!”
许景衡面色微变,但还是勉力相对:“但还是要攘外必先安内。”
“朕知道!”赵玖当即回首。“但朕以西域、交趾这些地方为限,尝试袭爵,便是不妥,但总不能说是无端闹事吧?”
许景衡无奈点了下头:“虽说臣觉得确实有些远,也未必妥当,但若事出有因,却也未必不可尝试讨论。”
“可还是那句话。”赵玖忽然回头盯住了对方。“这种东西说不出来的……上次,朕和宗正皇叔说不可说之事时,也只能躲在大雄宝殿里……但许相公,天下哪里这么多神庙、寺院,让咱们君臣随时随地钻进来说这些话?”
许景衡沉默了一下,赵玖也不再言语,君臣二人在满是牌位的神像之后对视许久。
而终于,许相公拱手相对:“此役之后,官家收拾好关西,回到东京,是不是要召回各地诸位使相?”
“是。”赵玖负手而立,对着对方,干脆至极。
“是不是要在平叛之后,整合西军入御营?”
“是!”
“是不是要澄清新旧两党,重立学术?”
“是!”
“是不是要朝中俱为一体,为官家如臂使指,履行新政?”
“是!”赵玖依旧干脆。
“如此,臣明白了。”许景衡正色俯首。“臣愿请辞让贤。”
“替朕在河南将御营功臣授田一事做好,再以病请辞,咱们君臣要有始有终。”赵玖依旧负手而立,并未有丝毫犹豫。“而且咱们君臣,从功从德,也都配得上有始有终。”
“臣省得。”许景衡面色如常,拱手相对。
赵玖点点头,复又主动相对:“可还有疑问?”
“有一问,有一议。”许景衡稍一思索,便主动相对。
“说来。”
“官家,臣冒昧,不知吕相公如何?”
“吕相公功劳卓著,当为公相,平章军国重事!”赵玖没有丝毫犹豫。
许景衡当即释然,复又拱手一礼:“那便好,还有一语……吕颐浩不可用!”
赵官家怔了一下,并不做声,直接转身出去,而许相公也不再多言,直接随之而去。
但当二人转出神像,走过堂前,推开大门,将要出去的时候,许景衡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复又抢在赵官家踏出门槛那一刻之前拱手相对:“官家!”
“什么?”赵玖诧异驻足。
“臣刚刚在营中草棚那里,并非只是为了讽谏而先开玩笑,乃是肺腑之言。”在远处台阶下众臣的诧异目光中,许景衡一揖到底。“官家已秉昭烈之气成光武之功,但将来还请官家务必存光武之德、昭烈之义……不止对臣有始有终,也要让自己有始有终。”
“朕绝不忘许相公今日之语。”赵玖沉默片刻,却是肃然应声。
就这样,君臣二人出得门来,缓步归营,而此时,太阳早已西沉,躲入尧山之背,但红色霞光夹山射来,却依旧映照的山上军营、山下黄塬战场,一起色彩斑斓,让人望之神思。
赵玖本欲归营,眼见着一幕,却是一时驻足沉吟。
张浚见到赵官家与许相公各自面色泰然,情知二人不知如何做了了结,却是忍不住上前凑趣:“官家有了诗意?”
“不错。”赵玖不由失笑。“想起那日大战,又见战场才十余日便已荒芜,确实忍不住想做诗,但又一时辞穷……”
在场之人,非止几位大员,便是许多随侍的近臣与班直中的随军进士也都是行家,一时闻言,本想趁机作两首诗词,以应场合。但是,一想到那些什么‘易安居士旧作’,还有什么《青玉案》,却一个接一个,各自熄了作词作诗的心思,老老实实的束手不语。
只是陪着这位官家,一同望着色彩斑斓的战场一时若有所思罢了。
顺着赵官家东望的目光,一路向东,千里不止,安利军柱人山,也有一人正临山坐亭而望,一时兴叹。
却正是全副披挂的御营前军都统制,岳飞岳鹏举,而其人身侧,赫然是冷脸的统制官汤怀。
“大兄,不去看看吗?”饶是汤怀素来不苟言笑,此时在旁,也忍不住主动出言。“从这亭子下了山,便是咱们汤阴所在了。”
“去什么?”一身甲胄的岳飞看了眼山东面的平地,彼处正有兵马无数,严整南下,却正是从大名府黄河故道西侧撤回的御营前军本部兵马。“去了也只是伤心罢了,望一望便可。”
汤怀闻言蹙眉:“虽说中原艰难,荆襄大乱,但相公们未免催的太紧了,挞懒缩在大名府根本不敢南下,兀术两万兵在隆德府(后世上党),若能引诱出来,说不得能大胜一场。”
“没用的,完颜兀术仓促而来,就是为了稳住这两万大军不出关迎战。”岳飞眯着眼睛感慨道。“至于你说相公们催的太紧,更是冤枉他们了……官家大胜后,吕相公只是将难处告诉我,并主动询问我该如何处置,并未催促。”
“那此番都省旨意是假的?”
“是真的!”岳鹏举终于眯着眼睛看向了自己这个心腹兄弟。“但却是因为我给都省还有关西官家一起上了封奏疏的结果……”
汤怀匪夷所思:“兄长自请退兵?”
“不错。”
“为何?”
“其一,攘外必先安内,官家尧山大胜,金军再不能轻易南下,正该折身扑灭钟相与五岭苗乱,恢复经济民生。”岳鹏举从容做答。“其二,欲行河北,当先剪两翼,复陕北、京东,以蹙其势。其三,欲定河北、收燕云,当先取河东、复太原,居山西,把雁门、倚太行,居高临下而扫荡华北。其四,欲直捣黄龙,当先定燕云,再束蒙兀、分高丽,方可一举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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