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吕好问立即便将本来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揽权的人,而赵鼎虽然固宠表态之意太过操切了一些,却到底是和大家本意一样的。
赵玖闻言微微叹气:“我记得赵卿往日总是说金人不可和,说必要收复河山……”
“好教官家知道臣的心迹,臣今日也是这番话。”赵鼎言辞愈发恳切,甚至有些失态。“臣是河东人,金人一到臣便全家流离,老妻小儿自河东往东京,又随臣出东京颠沛流离至此,臣一日不曾忘河东故土,抗金之意也从未动摇!但是陛下,要抗金首先得有抗金之力,有抗金之基……臣这些日子有幸随侍陛下,知道陛下是忧虑于中原百姓,怕他们落到与河北士民一般下场,更担心此番一退便尽失河北、中原民心……”
“不是这样的吗?”赵玖语气平淡。
“是这样的。”赵鼎即刻应声。“但若陛下与行在有了闪失,天下再复五代残唐格局,那臣敢问陛下,到底又有谁能组织起江南、巴蜀、荆襄、关中半壁,去应对金人的二十万铁骑呢?再说了,国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两河沦陷,中原无兵,难道是陛下的过错吗?”
赵玖微微动容。
“陛下!”
出乎意料,赵鼎刚刚说完,就在这时,堂中理论上的武臣之首,被排斥出核心圈子数月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也忽然出列,并当场落泪。“臣受陛下大恩,自一武夫至此位,无时不念君恩,今日冒死进言,请陛下此时切莫有侥幸之心!须知,我军自靖康以来,连战连溃,几无可用之军,此时恰如朽木一块,而金军锐气勃发,方出河北,此时宛如离弦之箭……若强要迎上,只会被洞穿!但若能后撤东南,层层设防,则朽木亦可御长箭,待将来有所雕琢准备,还可反身迎上!届时兴复中原,乃至河北,也非是妄言!”
赵玖盯着对方一时不语,却又忽然抬头,以目扫视堂中其他文武。
而见到官家如此形状,见惯了朝堂的行在重臣如何不晓?这是官家不准备等这些人一个个出列了,而是要所有人干脆表态之意。
于是乎,自东府尚书右丞吕好问以下,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即刻按班序出列,便是年轻的御史中丞张浚在稍微犹豫之后,也是小心低头出列。
这下子,其余诸臣再不犹豫,在资历最长的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带领下,纷纷出列。
随即,吕好问俯首开口相对:“陛下,正如赵御史所言那般,事情已经到了瓜分豆剖的局面了,陛下千万不要再有犹豫,此时暂避一二,方可图将来大局……至于去扬州后要不要再转南阳、襄阳都可再议,唯独希望陛下立下决心!”
“请陛下立下决心!”吕好问之后,汪伯彦立即咬牙跟上。
“请陛下立下决心!”汪伯彦以后,满堂重臣皆从此言。
“诸位的心意我已经懂了。”赵玖依旧板着脸言道。“但我还有一问……李相公那里可有说法?他虽病倒,却依旧是当朝宰相,且到底没有到失了神志的地步,这种大事你们问过他了吗?”
“臣等刚刚问过了。”吕好问早有准备。“李相公说若他能起身执政,必有主持与见地。但如今既然卧床难起,而陛下英武,又有定乱世之气,那若陛下心中已有决心,他愿暂时屈己从之!”
赵玖难得怔了一下,却又缓缓颔首。
其实,李纲的‘屈己’他是能感觉到的,而且是早在明道宫与李纲相见之后便察觉到了……想这李相公遮拦朝政,人事军政一把抓,却唯独没动对他本人威胁最大,却也是赵官家心腹的台谏系统,这等于将一把刀子塞给了赵官家,从那时起,双方就已经有一些君臣之间的默契了。
不过,饶是如此,当此关键之时,对方能够再度‘屈己’,赵玖也是感激不尽的。
“其实,朕刚刚去问了韩统制,问他能否一战……”赵玖回过神来,也没让下面的群臣回到队列,而是直接开口做出了正式回应。“结果连他也说中原平地,实难一战,并劝朕以保全为上,暂往江淮相对。”
堂中先是稍起骚动,继而纷纷释然,接着又随吕好问一声轻咳再度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待官家后面言语。
“朕也想明白了,今日之祸,本是我犹疑不定所致,而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能如此优柔寡断了!”
赵玖端坐于上,面无表情,从容开口,语气之坚定,连立在堂门前的杨沂中都忍不住偷偷去瞥了一眼,俨然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朕意已决,发李相公与潘贤妃、皇嗣,行在老幼,明日便出发往扬州安置,汇合太后(孟太后)!而军情紧急,刚刚我便已经先发韩世忠往淮东泗、楚一带布置,让他与张俊一起,沿淮河布防,好与北面的刘光世为犄角之势,以御北方可能来敌!然后朕与诸位……不妨先集合顺昌民壮、府库、军械之后,再巡幸寿州,临淮甸以做御敌打算!”
且说,寿州乃是淮上第一重镇,另一位宿将,名声比韩世忠还大的御营后军统制张俊此时应该已经去彼处布防了。而官家此言虽然还在遮遮掩掩,说什么去淮甸抗金,然而数月前官家未落井时不也说要去淮甸抗金吗?此言不过是考虑到了黄淮之间的人心顾虑,以作遮掩而已。
再说了,皇嗣、首相,还有皇嗣亲母,再加上行在家眷都要去扬州,难道官家还能不去?最多最多,就是在淮上看看形势,若金军不追,便再折身;若金军来袭,亦可从容后撤扬州,乃至东南,倚大江大河以作防护。
总而言之,太祖太宗在上,折腾了小半年,官家到底是开窍了,到底是要去扬州了!而且这一回,连李纲那匹夫都无话可说!
一念至此,不少行在老臣一时居然激动落泪。便是一些主战派,此时也有些释然之意,只觉得浑身都被官家掏空一般。
第二十二章 官家到底在想什么?
长久以来,从赵老九登基时算起,行在这里的核心议题就是到底去南阳还是扬州。
平心而论,南阳或者扬州似乎都差不离,都是对河北局势彻底无望和对中原大部的无奈放弃,然后寄希望于从后方振作的道路选择。
而且,从理性角度来说,扬州似乎还要比南阳更合适一些,因为扬州是那条大运河的起点,天然能够汇聚江南财赋,而且前面还有淮河可做阻挡;相对而言,南阳盆地周边虽有山脉,可东北向却也算是一马平川,彼处除了有个动辄百万大军的宗留守外,并无太多倚仗。
可是,所有人也都明白,扬州与南阳还有一个更深层区别,也就是一旦这两个地方也不能支撑时的后路选择:
其中,去了扬州,再守不住,就只能过江了。而一旦过了大江,任何一个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明白它的政治含义,偏安嘛,没什么可遮掩的,这也是很多经历了靖康之变的人骨子里的真实想法,金人实在是厉害,躲一躲又如何?
所以,看似合情合理最合适的扬州是主和派们的一致意见。
那么去南阳呢?
去南阳进可入关中,退可入襄阳,且不说进入关中代表的主战含义,即便是退入襄阳,那地方也毫无疑问拥有比在江南更强烈的兴复政治信号,这一点当年武侯的隆中策说的很清楚了,这地方就是兴复中原的起点!
所以,主战派在权衡了生存与兴复的平衡后,普遍性认为应该以南阳为临时陪都。
至于宗泽的回到旧都,岳飞的渡河北上,包括韩世忠一开始也稀里糊涂上了个直接打穿金国战神完颜娄室的防区去长安的方略,基本上是被主流意见给当成胡话来听得……甚至宗泽断断续续的请回汴梁札子,某种意义上恐怕是因为他早在河北便认清了某些人的秉性,借此来和李纲唱双簧的意味。
是在强行架住、扯住赵官家!
因为当时那个情况下,唯一能扯住这位赵官家的,就只有类似的道德绑架手段了……君不见,即便是一群主和派,也只敢说去扬州抗金,而把过江偏安这种话给藏起来,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在‘二圣北狩’,中原河北人心未散的情况下,说出那种话来是要被主战派揪住小辫子骂死,然后再被人民群众活活打死的?
相对应的,即便是主战派,也绝不敢轻易言战,因为那是将二圣致于死路的一种狂悖方式,不是人子人臣该有的想法……实际上,即便是李纲,也只能说我们自强,则二圣自返。
然而,这种清晰、明确的对抗逻辑之间,不是出了问题吗?
因为一个不为人所知,却清晰无误的事实是,自从某次落井事件以来,一切对抗与联合,矛盾与拉扯交汇点上的那位赵官家、或者说我们的穿越者赵玖先生,脑子里就根本是另外一个逻辑线条了:
首先,赵玖从未担心过什么二圣,也不会被什么二圣所道德绑架,因为在他眼里那就是两个早死早超生,早死对谁都好的废物累赘,甚至他都不知道二圣长啥样子?
所以,他考虑问题的时候从来没想过那些人,也没被那些人的存在所干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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