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庞存把董源那颗黑乎乎的心尖捧在手里,哭道,“我已给侄女报仇了,左良玉……左良玉要等大帅处置,要明正典刑,让天下人看看闯军的道义所在!”
庞存曾在随营学堂上过几节课,他知道李来亨要生擒左良玉,是为了在公审大会上明正典刑,这样才能让天下万民知道闯军起兵的原因所在。他不能因一时的意气,现在就把左良玉杀掉——何况他也相信,闯军,节帅,一定会还自家以公道,即便凌迟左良玉也不能一抒庞存心中的愤恨,唯有以闯军之法统、道统明正典刑,才能一匡天下的正道。
至于那些村民……
唉,这样的世道,村民固然害了别人,可他们自己也不过是被害之人。
不久亲军标又有十几名骑兵陆续到达这处村庄,庞存将他生擒左良玉的消息通报给部队后,上级将领全都非常重视,没过多长时间张皮绠就带着好几十人赶了过来。
庞存一五一十地将村民如何对待左良玉和董源,又是如何对待庞家两个闺女,还有他是如何杀死董源、生擒左良玉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张皮绠。
张皮绠经历这样多的战事,也跟着方以仁读了不少书,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了。他心生悲悯和愤恨,可也知道这些村民如此为之,也是因为害怕官军的报复,闯军看起来以营田法经营地方,建立起了巩固的基本盘,可现在看来,只要官军占领一地,闯军的基本盘和地方组织立刻就会被破坏到片甲无存。
李来亨建立了吸收地方资源的基层行政组织,可是并没有用这种行政力量把基层的百姓组织起来。
闯军对于基层百姓依旧只是在索取,而没有赋予他们自己动员起来的力量!
“你……节哀顺变……”张皮绠叹息道,“你生擒左良玉,此乃大功,我一定会禀报节帅……来人,将左良玉带走,押送回随州。我们一定要召开公审大会,在天下万民之前将左良玉明正典刑,伸张民气!”
张皮绠骑马回到村口,他望着残破的村庄、零落的道路,听着耳边急促的鼓声,终于确认这一番战事如今告一段落。
广大的士兵和中下级军官,大家听到左良玉被生擒的消息以后,都怀着一种空前兴奋的心情。他们神采飞扬地谈到鹰子山脚下那雷霆般的齐射,谈到庞存是如何身手了得捉住了左良玉,还有许多其他各色各样的神话。
这是一个英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人人的胸中涨满了自信心和想象力。在他们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够克服的困难,再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长江填平;如果一声令下,他们每人使出一把劲,就可以把小小的襄阳城扛上肩膀抬走。
他们气吞山河,目空一切。
可张皮绠却在想着,到底要怎么样做,闯军才能建设起一个真正美好的家园呢?节帅已经很努力了,他提出的那些新法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连博览群书的方以仁都佩服不已……
可这些还是不够,张皮绠看到了营田法之下脆弱的本质。一旦闯军丧失军事优势,百姓根本不能站出来保护闯军,双方之间的关系只是索取和给予,而没有成为一体。
这件事一定要和节帅说清楚才行——张皮绠这样想着。
他的想法愈来愈多,确乎已不是一个年少的孩子了。
“将军,我们何时去攻打襄阳?”庞存问道。
张皮绠遥望西方,回答说:“将士经此一场大战,疲敝非常,金声桓和马进忠又还在随州城下。节帅用兵一向是激进以后必转以缓策,应该没有那么快去攻打襄阳。”
“嗯。”庞存点了一下头,他的复仇之火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抒发,“若攻打襄阳,请将军以我为先锋。”
他心想这一切应当很快了,自己很快就有机会秋风扫落叶般,把左镇最后的残余扫荡干净。
第八十章 囚车行
左良玉让庞存的一顿重拳揍得迷迷糊糊,眼里黑一块白一块,还没清醒过来,便让闯军士兵套上了重重的木枷。
昔日叱咤风云,连崇祯圣旨都不放在眼中的平贼大将军,今时今日却落魄到了另外一种同样使人瞩目的地步。他被装进一辆特制的囚车里,双手依旧困在木枷中,难以自由活动,囚车的前后左右都有精悍的三堵墙骑兵围绕巡视,不露半分的空隙。
路旁的难民、农夫,饱受左镇欺辱的百姓,还有被闯军押送的官兵,都拥到了囚车附近,所有人翘首以望,都想一睹今天的左良玉是一个怎么样的处境。
蓬头垢面的左良玉意识还很模糊,耳朵里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人在骂自己。他想张开嘴巴怒斥一番,可是太长时间没喝水,让左良玉的喉咙像被针刺枪戳似的,稍微动一动都剧痛无比,勉强张开嘴巴,也只是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来。
囚车走到随州境内时,时间已到深夜,张皮绠下令部队停驻在一处村庄中休息。士兵们都席地而坐,一些强壮的闯军将士去往来搬运酒菜——由于战事已经结束,躲在随州城中避难的百姓也陆续返回村庄,局势已经太平了很多。
随州百姓对闯军赢得的这场空前胜利,同样感到兴奋。他们准备的酒菜相当丰盛,好多只大口径的洗面木盆中,满满地盛着大荤小炒。猪肉、羊肉、牛肉、鱼肉、驴子肉,红烧的、白切的、清炖的一概俱全,而且混放在一个木盆里,肉香扑面而来,真令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闯军的胜利就是随州百姓最好的节日,当地人完全是以对待新年的标准来迎接张皮绠所部。村民和士兵们就随意地坐在一起,杂处成一团。
一开始的最初阶段,百姓和闯军士兵不免都有许多的拘束之感,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吃饭,极小声儿的说话,大家苦于找不到一些摆得上台面的话来应酬,场面有些冷落。但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几块羊肉下肚,大家的话多起来,这就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有人纵声怪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把树上的新叶都抖下来,簌簌地落进菜盆,好似新加了一道菜。也有人失声痛哭起来,连哭带诉,将他的家人、邻里、同乡,历年来随州百姓受到左军欺辱的愤恨一齐哭诉出来,哭得回肠荡气,绕梁三日,简直停不下来。
随州不比枣阳,是闯军经营最为用心、最为有力的一块根据地。百姓们表现出来的真诚和热忱,也让张皮绠和庞存都有所感动,将士们也回忆起了他们自己所受过的种种不公。
有人是从陕北一路流亡到随州的,吃过树皮和观音土,经历过人间地狱一般的陕北饥荒;有人是在洛阳参加的闯军,他们还能记得福王府的承奉们是如何敲骨剥髓、巧取豪夺;还有人是随州的本地人,左镇好几次往来汉东,都会顺路焚劫随州一带的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和左良玉有血仇。
这些声讨的怒吼声,聚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浪。还被关在囚车中的左良玉,他耳朵受了伤,听得不大清楚,可是却能从那种饱含冤屈和愤怒的感情里,意识到百姓对自己的强烈仇恨。
他慌张了,全身漱漱发抖。如果是在战场上,左良玉虽然习惯靠逃跑来保存实力,可他也不至于是一个见到刀枪就会忍不住发抖的懦夫——正相反,他的马术、他的武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并没有完全落下来。
可是现在他害怕了。
左良玉抢过、掠过、杀过的平民百姓不计其数,他怎么会害怕呢?他曾经是那样肆无忌惮、跋扈嚣张地去掠夺、去欺辱,可当失去左镇的大军以后,当左良玉一人身陷在百姓、身陷在万民的包围下时,他终于怕了,原来百姓的力量是这样强大,这样地令人恐惧吗?
左良玉想到了被京城百姓分夺而去的袁崇焕,自己会是那样的下场?
不,左良玉现在反而羡慕起了袁崇焕,自己的下场只会比袁崇焕更为可怕。
左良玉的心中完全被悔恨感填满,他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和杨嗣昌作对,如果杨嗣昌还活着,闯贼如何嚣张到今天的地步?他也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听从朝廷的调令,如果此前北上去勤王就好了,或许现在自己就正在宣大做太平总兵。
左良玉悔而不及!
除了左良玉以外,张皮绠也押送着其他许多普通俘虏。其中一些凶悍的家丁,特别是几个杀名远扬的蒙古人,和随州百姓血仇很深,有人认出里面一个蒙古家丁杀了自己的兄弟。他喝了酒,心情激愤,当即便提起一支农具要去报仇,张皮绠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急忙让将士们将他拦下。
可这样的做法,又让随州百姓感到深深的疑惑和不解,好不容易打败了左军,为何不能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呢?
张皮绠只好又到处同大家解释闯军的政策,还有很多人不明白直接杀掉左军那些屠夫,和公审以后再明正典刑,这两者存在什么样的分别。亲军标的将士们不断解释。最后还是庞存想到了一个简单的说法,就是告诉乡亲们,公审就是办起衙门来了,今后闯军在湖广就是官府、就是衙门,所以有什么事情,都要通过衙门来办理下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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