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翻身下马,让亲兵卫士们将那群聚在一起的饥民分开。他走近了才看到一名老妪怀抱着一具孩童的尸体,孩童遗体残缺,只剩下半个脑袋,各色的脏汁和血水流满在地。老妪身上也有许多伤势,她的大腿上已让人活活撕咬去了一大块。
“这是谁干的!”
李来亨心中震怒,对着围成一圈的饥民怒吼了一声。他看到数名饥民的指甲上、牙齿上满是血迹,几乎忍不住拔刀出鞘的冲动了。
可嘴里全是血水的一名饥民却满不在乎,他半跪在地,先对李来亨磕了头,然后说道:“这位将军老爷,小儿不是我们杀的。是那老妇活活将小儿撕咬而死,难道只许她撕咬吞食小儿,就不许我们吃掉她吗!”
那躺倒在地上,流着眼泪的老妇也哭喊道:“是,是我咬死的没错。可这是我的儿啊!我不吃掉他,也养不活他,把他丢在路上,不还是要让你们吃掉吗!”
李来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被活活咬死的孩童是那名老妪的孩子。是老妇先将小儿撕咬至死,周围其他饥民则趁机也想分一杯羹,老妇不愿意,他们便群相攻击,将老妇也撕咬至半死。
那名说话比较有条理的饥民,又指着东面,对李来亨说:“将军,你往汝宁那边走去看看。多少人当街在兜售贩卖人肉?一斤市价也不过六文钱。我们即便争食了,也不过是抢个六文钱不到的东西,算得了什么罪责吗!”
李来亨为之愕然,他的目光在饥民和老妪之间看来看去,实在做不出任何有益于现实的决策来。李来亨又看了看道路附近抛荒的土地,忍不住问道:“兄弟,听你说话颇有条理,想来也不是一般愚夫。这道路两旁全是荒田,你们择一处耕种,自然有口粮食用,何苦害人!”
饥民惨笑道:“将军岂能不知,我等无牛无种如何耕种?何苦如今徭役甚重,士绅之家可以免徭役,因此尽数摊派在我等小民身上。民不堪苦,只能卖牛卖地以应付徭役。卖地后沦为佃农,则派粮又极重,大户豪富又放子母贷,小民愈用心耕种,反而欠债愈多。即便无天灾,已经家破人亡,何况旱洪不断呢!”
“这……”饥民将李来亨说的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便问一旁的高一功和张玉衡,我们这回从洛阳押运出来多少粮食?”
高一功思索一会儿还没回答,张玉衡则犹豫地说:“很不少,前队这里就有将近一千石米麦。”
李来亨还没说话,方以仁就接话说道:“掌哨问押运有多少粮食米麦,莫非是想在此分粮赈济饥民吗?”
李来亨看着方以仁,默默点头。
方以仁长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说道:“闯军主力仅战兵就有近万人,合协从之众,几有五万人之多。再加上白旺管队在山中招募的民兵、寨兵,还有我们这里小虎队的战兵两千人。即便攻克洛阳缴获甚多,可两山之中粮食产出很少,我们坐吃山空,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方以仁话刚说完,高一功就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形,他语气很不善地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为了我们不要坐吃山空,就要干脆放任这些饥民自己吃自己吗?那我们闯军揭竿起义到底是为什么?我们干脆也全都回陕北老家,去吃掉妻子儿女充饥算了,还他妈造什么反!”
高一功性情一向温和,不像郝摇旗那样动辄骂娘。他这样骂出口来,已说明是怒极了。
但方以仁不以为意,他没有反驳高一功的话,而是断定自己早已摸透了李来亨内心的想法,便对李来亨说:“掌哨应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天下饥民不知有亿万之多?眼前放粮救下几百几千人根本无益于大局。只有让闯军发展起来,制霸中原,腾出手来整理民政,才能救下更多人。掌哨何必因眼前的恻隐之心,影响闯军长远的发展?”
方以仁确实拿捏李来亨的心理很准,他知道李来亨这个人为人自负至极,内心中恐怕连李自成都不觉得如何了不起。
这种人物,一定觉得天下之重,全系于自己一人身上。
所以方以仁才断定自己的话术,已经正入李来亨的怀抱——闯营诸将都是些迂腐耿直而无他肠的粗人,自己正可以凭借不同于诸将的定位,取得李来亨心中特殊的一席之地。
按照李来亨一向表现出来的性格,他权谋自用,为了所谓“长远的发展”,肯定会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说服自己残忍忍耐和漠视眼前饥民的苦痛,才是真正的“上位者心态”。
可李来亨看着眼前的景象,却逐渐产生了新的想法。
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只是会受到环境影响的凡人。
李来亨想到了他在屏风寨时,为了顺利收编于大忠的残部,故意放纵李好等山寨寨兵在屏风寨里肆意杀戮。
用心至诚的李自成,在牛金星的影响下,也渐渐成为一个会用权谋的人物。而他李来亨本来就不可能做到李自成那般示人以诚、大公无私的地步,他有必要做一个好人吗?
明末,是好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时代吗?
高一功看着李来亨犹豫的表情,忍不住又劝道:“来亨!我们都是饥民,即便穿戴了盔甲,拿了了长刀利刃,什么时候又何尝不是饥民呢!天下为什么到了这等地步?我们为什么要来造反?”
“一功,乐山,现在的天下,是好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时代吗?”
方以仁和高一功两人对视一眼,方以仁已经感到李来亨意思十分明显了,便不说话,只是微笑地伸出手请高一功先说。
高一功很无奈地低下头,回答说:“现在的天下绝不是好人可以活下去的时代。”
“哈哈哈!对,现在的时代绝不是好人可以活下去的时代。”
李来亨突然放声大笑,使得周围人都相顾莫名,他收敛笑容后,对张玉衡挥手吩咐道:“我意已决,放粮!我们能做几分事情,就做几分事情,事在人为,成败绝不由天。功成不必在我,但我能做几分,就要做到极致的几分,否则我李来亨又同这天下间的凡夫俗子有何差别?岂不是白来一趟了?”
方以仁大惊失色道:“掌哨,既居上位,道德便和一般人不同。救天下万民,比救眼前的饥民更重要啊。”
李来亨微微一笑,回答说:“眼前的饥民要救,天下万民也要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我岂非白来世间一趟?乐山你的用心用意,我完全明白,你心中所思所想,那些小心思我也都懂,只是你的眼光也应该放长远些。我们要建立的天下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你该去想想这个问题。”
负责清点粮食物资的张玉衡听到李来亨的回答后,显得有些兴奋。他是破产的小商人出身,对饥民颇有几分感同身受,立即应声道:“是!我这就去办!”
第六十三章 山中岂桃源(二)
闯军在伊阳县和汝州一带放粮赈济饥民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轰动了整个汝州府。数之不尽的流民向李来亨这一支军队聚集了过来,小小的闯军队伍后面,跟上了十倍于将士数量的饥民大队。
方以仁对李来亨的这种幼稚举动大感痛心疾首,他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有了几分上位者自觉和权威的李来亨会做出这种傻事来。
但李来亨自己却因为解开了心结而大感快意,小虎队中的其他人,不管是闯营老将的高一功、郝摇旗、郭君镇等人,还是在河南新加入闯营的苗里琛、张玉衡等人,大家几乎都和李来亨一个样子,为救到了哪怕多一个的灾民,而感到欢悦。
“义军有很多的缺点,但毫无疑问,在明末末世的所有势力中,他们有着最高的道德感。”
李来亨自言自语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权谋自为而毁坏了起义军的道德感——道德感本身也是一种力量,清教徒般的纪律和道德感才可以使得军队维持一种超乎于物质以上的威力。
明末的各种势力中,左良玉一流乱兵和满洲人的兽军自然不用说了,即便是孙传庭整顿过的秦军,在河南也实行过大规模的三光灭绝政策。
南明军阀的那些军队就更不用提了,即使是南明末期最后的帝国之壁国姓爷郑成功,郑军的纪律和道德感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起义军中,即便是由于张献忠个人的“变态”(他后期很可能患上了抑郁症、狂躁症和双相障碍一类精神疾病)而进行了大规模屠杀的西军,也始终维持着严格的纪律。
像大西军在四川进行屠杀时,既不能劫掠金银(金银完全被集中收集起来,后世在彭州出土的大量沉银遗存证明了这些金银并不在士兵个人手中),甚至还要屠杀自己军队中的四川籍战友,已经到了完全反人性的地步。
甚至大量西军将士不能忍受这种漫无目的的屠杀,而选择了自杀。
可以说西军能够进行这种毫无利益可言的屠杀,完全是靠张献忠塑造出来的严格纪律来推动的。否则一支军队根本不可能在毫无收获和回馈的情况下,连自己人都进行灭绝性的屠杀和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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