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他同幕僚们商议之后,连着发出了两道十万火急檄文:一道给驻扎在竹山境内的左良玉,命他今夜驰赴秭归,使张献忠不得从夔东重入湖广;一道给川抚邵捷春,命他坚守梁山,使张献忠不能够奔袭重庆。
第二天黎明,巫峡中黑森森的。只听得三声炮响,最前边的一只大船上鼓角齐鸣。稍过片刻,船队起锚,开始向夔州进发。
巫山县文武官吏、士绅和王光恩等新降将领,跪在岸上送行。
但杨嗣昌没有走出船舱,只是命一位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上传谕地方官绅免送,严守城池要紧。
每一只大船都有许多灯笼火把,照耀江中,照出大小旗帜飘扬,像一条一里多长的巨龙,在激流中艰难地蜿蜒西上,十分壮观。
为着早到夔州,今天每只船都增加了纤夫。在悬崖峭壁的半腰间,稀疏的灯笼在暗影中飘摇前行,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杨嗣昌从船窗中探出头来,向下看,水流汹涌,点点灯火在波浪中闪动,几丈外便是一片昏黑;望上看,黑森森高峰插天,在最高的峰尖上虽然已经有轻淡的曙色和霞光,但是看来非常遥远,并不属于这深而窄的、随时都有沉舟危险的峡中世界。
船一转头,连那染有曙色的峰尖也看不见了。
他一路上已经经过不少暗礁险滩,从此到夔州还要经过瞿塘,绕过滟滪堆,一处失误,便将在艰险的征途上死于王事。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从高处悬崖上落下来几声猿猴的啼叫,声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动,叹息一声,不觉吟道: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凉,杨嗣昌无心再看江景,将头缩回舱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议军事,睡眠很少,想趁这时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刚刚闭上眼睛,种种军事难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同时从舱外传进来猿声、水声、橹声、船夫的号子声,使他的心神更乱。
他迅速起床,唤仆人进来替他梳头,同时在心中叹道:“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的为国苦心!”
仅仅经过半年,杨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这时他还不知道洛阳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势已经大变,他所关心的只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所以急于赶到沙市,重新部署军事。
他在当时满朝大臣中不愧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去年从夷陵入川以后,尽管鄂北郧、襄一带已无义军活动,但是他不能忘怀襄阳是军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亲藩封地。他命襄阳知府王述曾负责守护襄阳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几次亲自写信给王述曾,嘱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因张献忠已经出川,他又想到襄阳,更加放心不下,但没有对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寝时候,几位亲信幕僚都已离开,只有儿子杨山松尚未退出。他趁左右无人,叹口气小声问道:“你看王述曾这个人如何”
杨嗣昌的儿子杨山松恭敬地回答说:“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阳知府自然比前任为好。他年轻有为,敢于任事,又为大人亲手提拔,颇思感恩图报。只是听说自从大人离开襄阳后,他有时行为不检,不似原先勤谨。还听说他有时借亲自查狱为名,将献贼的两个美妾从狱中提出问话。倘若日子久了,难免不出纰漏。”
杨嗣昌说:“目前战局变化无常,襄阳守臣须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轻浮,纵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易偾事。所以襄阳这个地方,我有点放心不下。”
“大人何不火速给王知府下一手教,嘱其格外小心谨慎,加意城守,严防奸细?”
杨嗣昌摇摇头,轻声说:“此时给王知府的书信中不写明川中战局变化,他不会十分重视。对他说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谣言纷起时候,万不可使襄阳知道真相,引起人心惊慌,给住在襄樊的降人与流民以可乘之机。
“且朝廷上很多人出于门户之见,不顾国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讦为能事。倘若我们自己不慎,将新近川中战局的变化传了出去,被京师言官知道,哗然相攻,而皇上又素来急躁,容易震怒……”
杨山松转而问道:“如不趁此时速给王知府下手教,嘱其小心城守事宜,万一献贼窜出四川如何?”
杨嗣昌沉默一阵,说:“目前献、曹二贼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更少,只剩下三四千人,纵然能逃出四川,未必敢奔袭襄阳;纵然奔袭襄阳,只要襄阳城门盘查得严,奸细混不进去,也会万无一失。王知府虽然有些轻浮,然张兵备素称老练。看来我的担心未免是过虑了。”
杨山松见父亲的心情稍安,也很困倦,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可怕的预感压着杨嗣昌的心头。过了很久,他苦于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出舱,站立船头。
皓月当空。江风凄冷。两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边激浪拍岸,澎湃作响。他望望两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测,但又无计可想。他的老仆人杨忠和儿子山松站立在背后,想劝他回舱中休息,却不敢做声。
过了很久,他们听见他轻轻地叹口气,吐出来四个字:“天乎!天乎!”
第三十八章 杨嗣昌的终局(二)
杨嗣昌的船队从夔州东下的数天以前,快到黄昏时候,有一小队官军骑兵,共二十八人,跑得马匹浑身汗湿,驰至襄阳南门。
襄阳因盛传洛阳失陷,四川战事不利,所以近几天来城门盘查很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一概不许入城。
这一小队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由为首的青年军官走近城门,拿出督师行辕的公文,证明他来襄阳有紧急公干。
守门把总将公文仔细看了一遍,明白他是督师行辕标营中的一个小军官,官职也是把总,姓张,名定国。
但守门把总仍不放心,抬头问道:“台端还带有什么公文?”
名叫张定国的督师标营把总,露出轻蔑的神气,拿出来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叫守门军官看看。
守门军官看正面,是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的,上边注明“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
他抬起头来对张定国说:“请你稍候片刻,我去禀明黎大人,即便回来。”
从督师行辕来的青年军官不高兴地说:“怎么老兄,难道我们拿的这堂堂督师行辕公文是假的么?”
守门军官赔笑说:“莫见怪,莫见怪。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需要禀准黎大人以后,才能开门。”
“老兄,这是紧急文书,误了公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坐在城门楼上,我上去马上就来。”
杨嗣昌驻节襄阳时候,每个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负责,白天就坐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办公。
自从杨嗣昌去四川以后,因襄阳一带数百里内军情缓和,各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惟南门比较重要,改为游击将军。
这位游击将军名叫黎民安,将呈上的公文正反两面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可疑地方,但还是不敢放心,只好亲自下了城楼,站在城门洞里,将前来下公文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是专来下这封公文么?”
张定国恭敬地回答:“是,大人。”
黎将军说:“既是这样,就请在南关饭铺中休息等候。我这里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督师行辕。”
青年军官暗中一惊,赶快说:“回大人,我是来襄阳火急调兵,今晚必得亲自到衙门,将兵符呈缴,不能在城外等候。”
“有兵符?”
“有,有。”青年军官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
黎将军很熟悉督师行辕的兵符式样,看明白这位青年军官带来的一半兵符不假,而且兵符是铜制的,别人在仓卒之间也无法伪造。他的脸上的神色开始松和了,说道:“你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也叫弟兄们吃茶休息。我立刻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当面呈上。兵符勘合不误,即请老弟带着弟兄们进城去住。这是公事手续,不得不然。”
青年军官说:“既是这样,只得从命,但请将军大人速将公文、兵符送呈衙门。”
说毕,行个军礼,便转身过吊桥去了。
过了不多一阵,黎将军就从襄阳城内的衙门骑马回来,差人去将等候在吊桥外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说城内大人们拆看了阁部大人的火急文书,又亲自勘合了兵符,准他们进城住在承天寺,等候明日一早传见。
黎将军随即问道:“你带来的是几名弟兄?”
张定国回答道:“回大人,连卑职在内,一共二十八人。”
“一起进城吧,我这里差人引你们到承天寺去。”
当张定国率领他的二十七名弟兄走进城门往承天寺去时,黎将军又将他叫住,稍微避开众人,小声问道:“这里谣传四川战局不利,真的么?”
青年军官说:“请大人莫信谣言。四川剿贼军事虽不完全顺利,但献、曹二贼决难逃出四川。阁部大人正在调集人马,继续围剿,不难全部歼灭。要谨防奸细在襄阳散布谣言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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