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船行驶到了敌船的前方,两船眼看要撞到一起了。许多真腊人都扶在栏杆上,盯着右舷那边的窒息场面。果然没一会儿,风中便响起了巨大的撞击声、以及木头的“咔嚓”断裂声。
真腊军的小船被撞偏了方向,而且船体好像开始漏水。敌船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连航向也没有改变。
敌船的右舷响起了巨大的炮声轰鸣,以及炸豆一般密集的铳声络绎不绝,正在攻击那边的真腊小战船。烟雾弥漫,真腊大将军看不太清楚远处的船甚么遭遇,但听阵仗已猜到凶多吉少。
好几只真腊军的小船围攻敌舰,就像耗子爬到了大象身上,没有抵挡住敌舰前进。真腊人想从敌军的侧舷、登船厮杀,也没能办到,它们刚刚靠近就被火铳火炮打得半沉。
这时候如果继续组织围攻跳船,便有可能成功了,因为明军的火炮装填很慢。但大将军早已对舰队失去了控制,无法及时组织具体的战术……因为事先他们就没准备这个。本来冲着去突击奇袭的,哪会商议好这样的战术?
“轰轰轰……”庞大的敌舰靠近了大将军这边的右舷,立刻用重炮齐射。真腊船的甲板上,再次被上风来的硝烟笼罩。
更惨的是甲板下的船舱里面。部分实心铁球的冲击角度恰当,便径直击破了已经破裂的船体硬木。那些炮弹的力道消了大半,却并未停止,飞进狭仄的船舱里、在四面的木板上来回撞击弹跳。一个士卒倒在地上,头骨都被撞碎了,红的白的在木板上流了一地。
人群就像见到了鬼一样,大伙儿哭得一个撕心裂肺。
真腊将士们到处乱跑,似乎本能地想逃避那反复弹飞的铁球;有人在奔跑中踩着满地的潮湿血污,滑倒摔得扑通直响,都在血泊中挣扎叫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味、恶臭味,一片混乱狼藉,简直形同地狱。
“修好破……”忽然上面一个人伸出脑袋大喊了一声,但他的神情马上变了,一句话没喊完就怔在了那里。
右侧船体多处破损,不过大多地方问题不大,只有在船体左右颠簸时、才会有海水灌进破洞。但有一个洞似乎很靠近吃水线,海水正在不断向船舱里灌进来。
上面那人终于发现了那个洞,再次指着那边喊叫道:“拿木板堵住!”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木匠和将士都往甲板上逃。喊话的人只好冲进了船舱,他到处搜寻、终于找到了一块木板,然后双手按在那破洞上。可是没有锤子和铁钉,他便继续叫喊起来。
这时有个浑身血污的黝黑汉子爬了过来,说道:“将军,赶快下令把压舱底的东西扔出去!水越多船越重,漏水就更挡不住了。”
“你来按着!”那武将道。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里。
然而一切都无法拯救真腊军主帅的旗舰。因为船帆被烧毁后、没能及时止住火势,桅杆也被火乌鸦烧焦了一根,庞大的船体早已缓慢下来,反复遭受着明军纵队的一次次重炮齐射。旗舰已经开始侧倾了,下面的船舱里海水越来越多。
真腊将士陆续从船舱里往上爬,整条战船完全失去了控制。
又有人劝说大将军离船逃走。他长叹了一声,说道:“下令全军弃船。”
第八百八十九章 樯橹灰飞烟灭
海湾里的水域十分宽广。联军大阵的纵深与后方的战船,都已转向西南,向西贡湾的出口方向撤退。
明军的宝船、艋冲战舰成两列纵队,穿梭在敌军大阵之中;两军保持着同样的航向,速度差距不大。两条长龙般的白烟,将明军的舰队清楚地区别开来。
水面上的炮声几乎没停过,远近的战船陆续在放炮。晴朗的海天之间,仿佛笼罩在雷声之中。风中夹杂着鼓号声、人声鼎沸的嘈杂。
联军的大多战船,都在逃避明军的攻击;因此发生炮击的地方,多半是明军主动靠拢。于是明军战舰,多半选择在左舷开炮,这个方向大致处于敌船的上风位置,滚滚硝烟会吹响敌船、影响对方的视线。
主帅陈宣的座舰下面,船舱里的人声喧闹骤然降低了。军士们检查着手里的火种,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一员武将用手在船壁上扶住,弯腰将脸凑在木孔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缓缓出现的敌船。他头也不回地抬起手臂道:“稳住……准备,点!”
船舱里的硝烟味骤然刺鼻,引药线发出“吱吱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震耳欲聋的炮响轰鸣开来。船体摇晃着,蹲在地上捂着耳朵的将士们震得东倒西歪。重达三四千斤的“天”字号汉王炮,巨大的后坐力拉扯得铁链“哗啦”巨响,厚重的木地板几欲撕裂。硝烟笼罩在左舷,白茫茫一片。
上面的方木孔里传来了一声大喊:“立刻装药!”
“清扫火星,立刻装药。”船舱里的武将重复了一遍。他既在回应上面的军令,也在下令周围的将士。
多门重炮的齐射有反冲力,甚至在刹那间稍微改变了宝船的航向,但宝船侧对着那艘敌船,仍在以斜线不断靠近。
甲板上的武将举起了雁翎刀,指着左舷方向,大喊道:“放!”
一排架在船舷射孔上的春寒重铳“噼里啪啦”地炸响开来,一片白烟冲出船舷。其间还夹杂着几声炮响,那是甲板上的盏口铳跟着放炮。
身穿青色海军军服、头戴宽檐铁帽的明军军士们,迅速扛起火铳离开了船舷。第二排衣甲整齐的士卒,齐步走到了射孔后面,一起把重型春寒铳放平、架到射孔上。
铅弹几轮疯狂横飞之后,巨舰渐渐地驶离了附近这条敌船。白色硝烟逐渐消散,人们便能看到、那舢板敌船上一片狼藉,其帆布上全是小孔,船体也隐约有些倾斜了。
而在那艘敌船的东边,另一艘船正燃烧着熊熊大火、浓烟滚滚,飘在水面上慢慢下沉。
海面上星星点点有很多脑袋,都是跳进水里的满刺加人和真腊人,空气里一片叫嚷呼救。敌军小卒大多没有盔甲,反倒活命了,而那些有身份的披甲将领,恐怕已经如石头落水沉进了海里。
甲板上边的二楼官厅里,有个文官正在奋笔疾书,现场描述海战的情形。他的文章最前面有两行字:武德四年十月二十七未时,西贡湾,东北晓风,浪低、天晴。
文官埋头写了一会儿,忽然地板再度剧烈震动起来、船体明显在摇晃,轰鸣的炮声让人头昏目眩。周围“稀里哗啦”一阵响动,木屋里细碎的杂物在到处乱撞。桌案上的砚台跳动了几下,然后便向边缘滑出去。文官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按住砚台,又拿起抹布赶紧清理木案上的墨汁。
船楼最上层是指挥楼,栏杆后面站着的红袍大员,正是海军主帅陈宣。
陈宣可不像手下的卫指挥使唐敬那般、能身先士卒与将士们一起奋战;陈宣其实连舵也不会掌。他没穿武服和盔甲,仍然穿着官服,看起来四平八稳官相十足。
年已四十好几岁的陈宣,保养得相当好,皮肤养得很平整。他的一张大脸十分方正,身材是高大魁梧身宽体胖,加上腰间的宽带,让他的肚子好像已有点挺着了。太祖皇帝在的时候,他还是挺勇猛卖命的,而且也挺有才能,累功升上了高官;太祖驾崩之后,他就开始放松自己,准备享福了,不料以前积攒的声名、很快就堕落到谷底。
陈宣这次打算好好出力,但多年身在高位,锦衣玉食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改不回去。他的做派还是原来的样子。火炮的硝烟腾到指挥楼时,陈宣掏出了手帕轻轻掩住了口鼻。
养尊处优喜欢享受的大员,身边必定需要几个拍须溜马的下属,这样才能在精神上随时保持愉悦。陈宣同样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部将们观望了一阵海上的景观,便有人开始说叨起来:“大帅料事如神,真乃孔明在世。此役之威,大帅名望必响彻四海。”
陈宣故作谦逊道:“如若光是等候在这里,贼军可能不会上当。左副将军朱真,在同奈河那边办得不错,几千人愣是搞出了两万人的阵仗。贼军以为咱们的人马都上岸了哩,否则哪有胆子上来送死?”
立刻有人附和道:“听说朱将军修建了军营数十座,在营中大张旗鼓。最妙的是假借点药驱蚊,把军营周围弄得烟雾沉沉,让敌军难以探听虚实。那蚊烟是真的蚊烟,当地人一闻气味便知,遂让贼将不再生疑。”
刚才吹捧陈宣的部将,急忙说道:“仍因大帅部署得当,有锦囊妙计。”他顿了顿又降低了声音,小声道,“末将听说朱真原先在管漕运,压根没打过像样的仗。”
另外几个人立刻知趣地附和道:“还是仰仗陈大帅运筹帷幄。”
陈宣想了想道:“此役得逞,朱真有大功,谁也不能说不是。”
大伙儿便立刻改口,开始称赞陈大帅的道德,甚么心胸似海、不贪功云云。
陈宣接着说道:“决策与部署,乃王公公率中军众文武议定,本帅当然不敢独贪大功。”
这让有意恭维他的人们十分难堪,但陈宣在这个位置上、只图自己痛快,无须理会大伙儿的心意。怎么把话说得好,那便是别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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