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池州境内后,打东南来的微风习习,江水浪头也是恰到好处,一人掌尾舵、两人盯住风帆,船贴着南岸缓缓前行,甚是平稳。
船舱太过狭窄,韩谦再将有参与造大型江船经验的老船匠季福以及其子季希尧,喊到船头,一起研究快速帆船的造法。
“少主这种造法,季福都未曾听闻过,走浪急水深的江河,怕是没有那么稳当……”季福犹豫地说道。
季福可不觉得嘴上毛都没有长牢的韩谦,对造船真能有多少了解,但他听说这次跟他一起,被秋湖山别院招募过去的小两百号人手,有四人不听使唤,叫少主韩谦喊人直接给杀了,还给定了一个临阵怯敌的罪名,然而屯营军府非但对这事不闻不问,还将这四人的妻子都卖出为奴,季福心里受到的震慑极深,知道少主这小霸王不是他这等人轻易能惹的。
季福这时候既不敢忤逆韩谦,但又怕此时不吭声,待听韩谦的办法胡乱造船船下水就翻,更承担不起责任。
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挣扎得很。
韩谦抬头看季福一眼,见他皮肤黝黑,满脸的褶子,跟老树根似的,实难想象四十岁刚出头,能老成这样。
在韩谦的名单里,曾为巢州官办船场大匠的季福,是他重点盯上的几人之一,天佑七年,巢州被梁国精锐兵马突破,虽然城池守住,但城外的官办船场被敌兵烧毁,季福携妻子南逃。
之后巢州一直都没有收拢匠工、重建船场的意思,季福便携妻子在金陵附近的船场找工,后因为其妻及幼子生食螺蟹充饥,染患水盅疫,一家老小被船场赶出来,从此沦为饥民,直至被屯营军府收编。
季福一生充满太多的坎坷,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什么人,但他的长子季希尧二十岁刚出头,人长得精瘦却神采熠熠,对未来还抱有极大的期许。
也许从小跟父辈所学造船的手艺,此时已经不太娴熟,但水性极好,会一些粗浅的拳脚工夫,也跟父辈学会怎么操作大型帆船,更为难得的,小时在船场里跟先生读过几年的书。
韩谦淡淡一笑,也不跟季福多解释什么,只是要季希尧,将他老爹所讲的传统帆船结构,一幅幅的描画出来。
韩谦目前也不知道真正的快速帆船应该是怎样的结构才是合理的,他目前能用的办法,也只是在传统的帆船结构上进行摸索、调整。
此行到叙州,顺利的话,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左右无事,韩谦总得拉他父亲韩道勋做些事情,要不然的话,人还不得闲出病来?
大楚有别于梁晋两国,马步军偏弱,水军却是独树一帜。
韩道勋博览群书,又在楚州军中任职多年,对当世诸多战船的造法,都有涉猎,此时被韩谦拉着推敲快速帆船的结构,也是颇有心得。
当然了,韩道勋在朝野任职多年,此时又外放叙州刺史,在季福这些人的眼里,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季福当年在巢州官办船场所见的最不了得人物,也就是巢州刺史、巢州屯营军使这样的人物,当年也只能远远见着,都没有机会上前说句话。
也是看到韩道勋极有兴趣的研究帆船的结构,季福才敢插话,提几句自己的意见。
韩谦对此也是颇为无奈,更叫他知道人望的建立,不是简单的事情,虽然他心底要比他父亲更清楚,当世所造的帆船船体底部扁平,除了追求稳定性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方便随时能停靠到浅滩上。
不过,韩谦想着往后能在叙州与金陵之间,通过水路建立稳定的联系,速度才是首先要考虑的;而大载货量的帆船,必然要配备专门的上货码头。
倘若停上浅滩,大宗的物资要用人力背到河堤,效率之低,是可想而知的。
而除了船底及船首的造型,要更利于破浪之外,当世所用的风帆,主要用竹苇编造而得,除了升降不便、兜不住风,易破损外,最大的不便就是笨重,难以将帆面做大,这也直接限制住受风面积,限制住的船速。
不管成本多高,韩谦想着以后也应该尝试用粗棉纱或直接用麻线编织船帆专用的厚布。
以当世的工匠技术,要实现这些,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不过,造船在当世,是一个要比建石灰窑或砖窑复杂得多的系统工程。
首先木料要进行长时间的窖藏阴干,等木性稳定不会入水浸泡变形,才可以用于造船,仅这一步就需要颇长的筹备期间,更不要说新船的试制。
韩谦心想着,整个过程再顺利,可能也需要三四年才能造出第一艘他所期待的快速帆船来。
即便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天佑帝也会在天佑十七年初就会病故,韩谦也不知道到时候局势会混乱到哪一步。
需要极大时间才能筹建的船场,韩谦压根不会考虑建在金陵,心想要是等船场刚筹备到能造船的地步,金陵就天翻地覆变天,他找谁哭去?
韩谦就想着这事放在叙州,由他父亲组织人手去推动。
这么一来,他父亲刚到叙州,手里有几件迫切而复杂的事情要做,就不会急于推行新政,而得罪地方上的强豪了。
到傍晚时分,看到一座芳草凄凄的沙洲横在江心。
春水漫涨,这一处的江水有近十里开阔,往南能看到池州城西北的镇江门,远远看到一艘快舟,从池州城下快浆划过来,接近时一名军校站在舟头,朝这边扬声喊道:“前方可是三老爷前往叙州赴任之船。”
第八十四章 家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韩谦看到二伯家的堂兄韩端,身子站在那个魁梧军校身后,脸色阴晴不定的朝这边望过来,他笑着问父亲:“没想到韩端也在池州,爹爹,你说他有没有胆跨到我们船上来请我们去池州?”
韩端终究是不敢跨进韩谦他们所乘之船,相隔数丈便令人将快舟停在江心,站在舟头施礼道:“祖父前两天到池州避暑,我父亲与大伯正在城中陪着,估算三叔今日船应该会过池州,特地叫韩端在城下守侯着,请三叔到城里一叙。”
韩谦袖手看着滔滔江水,入夏后下过几场豪雨,水势渐涨、往两岸弥漫的同时,水色也浑浊起来。
祖父韩文焕天佑帝九年秋致仕,回到宣州病养,韩谦当时就已整日厮混赌场妓寨,心里也是畏惧神色阴沉的祖父,整日都躲得远远的,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这时候也猜不透祖父韩文焕此时出现在池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三皇子就这么不值得期待?
韩道勋原本想着静悄悄的绕过池州西进,没想到老父亲此时就在池州,心里再不愿,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当下便让范锡程他们吩咐船工,控制航船跟随在韩端所乘快舟之后,往池州城而去。
船停入池州水营的坞港之中,家兵及家小以及季福、季希尧等船,也都上岸,韩端安排专人留在军营招待他们,另外也备好马,韩谦与父亲带着范锡程、赵阔等人,跟着韩端以及大伯韩道铭身边的军校,一路小跑进城,进入位于城西南角上的刺史府后宅。
走过一条狭窄的夹道,韩谦打眼先看到年前在他家宅子里,被他下令打断右臂的三名老宅家兵站在过道的尽头,心里冷冷一笑,压低声音跟父亲说道:“诺,真是鸿门宴呢。”
当世可没有多么高明的接骨医术,石膏还是一种内服的医物,还没有哪个医师郎中想到跟夹板合用,这是一种固定断骨养伤的良物。
因此,对绰号叫狗驴的三名家兵而言,他们的境遇,也就比当场被射杀的牛二蛋稍好一些,他们伤养好后,右臂还残废了,变成废人一个。
这三人原本武艺高强,极得韩道铭信任,才安排到长子韩钧身边任事。
他们在巢州、池州任事,跟着韩道铭、韩钧父子也是劳苦功高,在韩家地位要比普通的家兵高得多,将来也未必没有脱籍自立门户的可能。
大好前途,却在一夕之间毁于韩谦之手,如今也成了废人一个,看到三老爷韩道勋、韩谦父子走进来,他们心里怎么可能不恨?
范锡程、赵阔、韩老山他们三人陪同韩道勋、韩谦进城,他们再迟钝,看到狗驴三人后,也知道今夜此宴不善。
范锡程、赵阔、韩老山他们三个,还担心大老爷、二老爷仗着老家主在场,倘若对少主韩谦兴师问罪,今天这局面要怎么收场呢,没想到少主韩谦却先无谓的挑破今日是鸿门宴。
韩道勋正迟疑时便听见里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微微一叹,拾步往里院走去。
照壁之后,是一座半亩大小的园子,此时正值绿树葱郁的初夏时节,韩谦跟着父亲走进去,最先入眼是数座湖石假山围着一座狭长的水塘,看水塘里汩汩有水徐出,还有石砌的浅池将水往园子外引出,才晓得园子是恰好建在一座泉眼之上。
池州城是前朝会昌年间所建,城内的衙署官宅早就形成今日的格局,但他大伯能住在这样的宅子里,也真是写意啊。
有一座小石桥横在池塘之上,小桥过去,二三十人正群星拱月的围着瘦得就剩皮包骨、满脸老人斑的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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