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他们起了大早,也是要将晚之时,才摸爬到靖云寨前。
一座不到三百步纵深的石砌寨垒耸立于靖云溪西翼,寨墙东踞溪岸,西接山壁,堵住进入盆地的必经之路。
除了石寨之内的情形窥探不得外,石寨往南的溪谷盆地,大约有数千亩水田旱地,养活三百户土籍番民;而以靖云寨为核心,往南更深处,还有大小三四十座寨子与五六百户土籍番民栖息繁衍,皆为冯氏世领。
看着眼前一道斜长近百米,倾角有四十度左右、宽不足一丈的陵直斜道,连接石寨,而高耸寨墙上皆是赤身披穿犀皮甲、腰挎番刀、背负长弓的精锐寨兵,韩谦心里微微一叹,虽然说四姓此时在靖云寨仅聚集四五百精锐,但他们要聚集多少精锐,才能将靖云寨强攻下来啊?
而就算用诈计攻下靖云寨,灭了冯家,但叙州还有三姓,其城寨皆是深险,想再使诈计攻寨就难上加难。
说到底,最终所能掌控局势者,依靠的还是硬实力啊!
“我乃龙雀军帐内副指挥韩谦,也是新任刺史韩道勋之子,特来拜见黔阳县令冯昌裕冯大人、法曹参军冯瑾冯大人?”韩谦站到寨前,看着寨墙之上建有一座棚屋,二三十名凶悍甲卒虎视眈眈的盯过来,其中有一人看着脸熟,赦然就是季昆手下的一名部属,毫无顾忌的站在一名披发青年身后。
“那人便是法曹参军冯瑾。”韩谦这次到靖云寨来,除了赵无忌、田城、高绍三人外,还从薛若谷身边借了一名熟悉当地情况的老卒同行,这时候这老卒指着那披发青年,跟韩谦说道。
看到季昆的部属公然站在冯瑾身后,韩谦心头也是发虚。
虽然理性推测,冯家父子直接动手的可能性很小,但他以往又没有跟这些番蛮接触过,他又怎么知道这些番蛮的思维方式就没有一点极端跟偏执?
不过看到两名赤身披穿犀皮甲的披发番兵,站在其后紧盯着季昆那名部属,韩谦稍稍心安一些,心知冯瑾还是在防备季昆的那名部属会暴起刺杀自己,看来局势暂时跟他所设想的,偏差不大。
第一百一十章 说服
石寨不小,三百步见方相当于一座小型城池了,但除了寨厅所在以及北片冯氏亲族所住的建筑精良些外,其他番兵寨奴所住的屋舍皆破败不堪。
山中多急雨,寨子里大片场地皆是泥泞不堪,在冯瑾的引领下,韩谦他们踩着石板路,往寨厅走去。
寨厅则是当地典型的干栏式建筑,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深扎入地里,在半截高处铺木板为基础,在之上造成三重木楼;木板基底下的部分则空出来,栓养牛马等牲口,也有上百寨兵栖身其中,等候召唤。
韩谦着赵无忌、田城、高绍他们留在外面,他抬阶而上,走进有三四丈进深的大厅,看到再次相见的季昆,正陪着七八名身穿官服的人坐在厅里,眼睛阴鸷的看过来。
“韩大人真是好胆识啊。”季昆虎视眈眈的盯过来。
“什么胆识不胆识,季大人真是说笑了,我不过是随父亲初到叙州,到处游山玩水罢了,”韩谦站在厅前,环顾四望,笑道,“难不成季大人真以为冯大人家的靖云寨是什么噬人血肉的龙潭虎穴,韩谦走进不得?不过,季大人乃职方司寿州房指挥,不在寿州盯住梁军的动向,却跑到叙州来,难不成军部有意往西南开疆拓土?”
季昆眼神阴翳,他千算万算,便是没有算到韩谦有胆识走进靖云寨来,这叫他诸多极其精妙的算计,都落到空处。
而即便韩谦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挑拨离间,他也难以反驳。
文武官佐皆有职守,他身为职方司寿州房指挥,肩负刺探寿州一线的敌情,没有在枢密院报备,就跑到西南角叙州来,就是擅离职守。
要是大姓强豪不明所以,心有忧虑都是正常的。
“季大人出现在这里,倒不是军部在西南有什么动作,诸位大人切莫担忧,我刚才不过是开季大人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韩谦看到有一名番奴搬了一把椅子上来,径直坐过去,也不询问在场诸多人物姓甚名谁,接过一盏热茶,小口抿着滚烫而略有苦涩的茶水,说道。
“或许季大人已经跟诸位大人说过他的身份跟出现在叙州的目的,韩谦也来猜上一猜,诸位大人看韩谦猜得对不对——三皇子年少聪颖,颇受帝君宠爱,虽然仅受封爵临江侯,但年前得封龙雀大将军,在金陵实领一军之精锐,令安宁宫及太子心生忧患,担心帝君有意废嫡。我父亲又是得三皇子力荐,才得以出仕叙州,故而更是安宁宫及太子眼里的钉子,欲拔之而后快。我随父亲一路西进,到叙州走水路两千五六百里,这位季大人就没有少动手脚,只是诸多阴谋皆为我父亲所破,他无计可施,只能危言耸听,唆使诸位大人为难我父亲,令我父亲难以在叙州立足。如果我所料不差,季大人多半也拍着胸脯跟诸位大人承诺,即便是天捅破了,一切也都由安宁宫担当下来,但问题是,要是安宁宫真能撑住捅破的天,又何需担忧帝君有废嫡之意?”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季昆拱手问道,“这个问题,我也特别想当面请教一下季大人啊!”
“你父子俩带着盘剥地方的险恶用心而来,人未至黔阳,便欲在王庾病逝之事做文章污蔑地方,以便你父子二人能蚕食地方之利,叙州这天即便要破,可也不是我怂恿诸位大人捅破的啊!”季昆阴恻恻地说道。
“季大人所言不假,三皇子得封龙雀大将军,实领七千余精锐悍卒,但朝廷仅划出不足十万亩粮田安置军属,每年额外所拨付的军资也仅两千万钱,养这么一支精锐确实有些困难,所以我父亲出仕叙州,三皇子便秘嘱我父亲,每年需筹五百万钱以资军饷,我父亲一路西进,也为这事如何跟诸位大人开口,而凿实头痛了好些天。既然季大人都已经帮我们挑明,那现在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相瞒的。”韩谦朝冯昌裕、杨再立等人拱拱手,说道。
季昆微微一怔,韩谦都丝毫不加掩饰的挑明其父出仕叙州就是为收刮地方而来,他还能再说什么,再挑拨什么?
“还未请教诸位大人的姓名,韩谦真是失礼。”韩谦这时候才逐一向在座一干阴沉脸的中老年们请教姓名。
“老朽杨再立……”
“本官洗真……”
“本官冯昌裕……”
“老朽向建龙……”
诸人也是讪然的跟韩谦自报姓名。
韩谦与诸人逐一行过礼,又问季昆,说道:“我已经坦白了这么多,季大人觉得我还有什么隐瞒之处?而州狱囚徒啸闹,我父亲必然要出手镇压,张笑川、刘斌等大人不幸殉职,我父亲也会上奏朝廷,为他们请下抚恤,绝不会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借这事挑拨是非,离间朝廷与地方的关系跟信任。季大人总归不会认为我父子过来,是要将叙州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最终使叙州局势糜烂、一发可不收拾吧?”
“……”见韩谦将杀人灭口都说得理直气壮,季昆内心里真是苦涩。
而从韩谦竟然敢独自进靖云寨开始,他便知道主动权已经不在他的手里,韩谦的这番话,他当真是没有办法驳斥。
即便强词夺理也不可能令冯洗向杨四姓相信,那他还去说什么?
季昆这时候恍然醒悟过来,一切都是他太过急躁行事了。
要是没有劫牢之事,要是四姓不被逼得进行直接的对抗,韩道勋提出每年要从叙州额外收刮五百万钱,在地方本就占据强势跟主动的四姓必然会断然拒绝,他们这时候隐藏在幕后,一步步的将水搅浑掉,终能使韩道勋难以在叙州立足,但眼下的局面,四姓所面临的选择,已经变得极其有限。
他们要么扣留韩谦,与韩道勋继续僵持下去;要么直接杀掉韩谦,直接举旗造反;要么就是接受韩谦代其父提出来的条件,坐看韩道勋每年从叙州额外收刮五百万钱,然后叙州恢复以往的平静……
而韩谦昨夜在灌月楼设宴,收刮客籍大户之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即便他们不额外派眼线盯着,也清楚昨日在灌月楼所发生的一幕,这也表明韩道勋收刮地方,不会仅朝土籍大姓举刀,这无疑进一步削减四姓的戒心。
“季大人是不是应该暂时回避一下,不要妨碍我与诸位大人谈事了?”韩谦盯着季昆问道。
见韩谦直接要赶他走,季昆脸僵硬的坐在那里。
“季大人乃我等请来的贵客,又是朝廷的重臣,韩大人有什么话想说,也无需瞒过季大人,”坐在主人位的冯昌裕却不想赶季昆离开,慢悠悠地说道,“刺史与韩大人效力三皇子的心思,我们明白,但叙州实在是穷山恶水,民众也实是穷困不堪,要是想每年额外再筹五百万钱,以叙州一万两千户计,实要每户每年多征一石的田税,恐怕是要激起民变啊!”
听冯昌裕这么说,季昆心底更是一片瓦凉,这些老家伙还留他在大厅里坐着说话,不过是将他当成跟韩家父子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冯大人,我过来只是游山玩水,钱粮要怎么筹,我是算不过来这个帐。要是冯大人不觉得我留在靖云游山玩水是个累赘,具体的事情,还请诸位大人去跟我父亲商议。”韩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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