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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裴该心里说:“卫叔宝啊卫叔宝,希望你早死早投胎,下辈子生得宁可丑一些,也要壮实点儿,别再动不动就因为思虑过度而一命呜呼了。我仿佛记得,你虽然享有盛名,却没有什么作品传世,你说多可惜啊。”
  然后就坐上牛车,一路往西,抵达新亭。
  建邺城的西南方向,濒临长江,一派丘陵起伏之间,突起一座山岗,颇为险峻,而且上岗之路也回环曲折,虽然未见得难行,却绝难攻取,可以作为扼守江岸的一处重要险塞。不过建邺已经好些年都未曾遇警啦,故此既无驻兵,也没修垒,就光在山岗顶上修建了一座小亭子,周边绿树成荫、繁花斗艳,入亭即可见江水滔滔,自脚下而过,也算是一处观览胜景了。
  一行人舍了牛车,说说笑笑,缓步登岗。五人皆是南渡侨客,中原大族出身,但除了裴该以外,其他四人都在司马睿幕中为官,同僚间的共同语言很多,裴该却基本上插不进话去。他心说王茂弘这回为什么叫我来啊?难道就为了路过卫玠墓上,请我也去吊祭一番?哪有这种道理?
  不多时即至新亭,仆佣早就铺好了席子,摆好食案,各类菜蔬瓜果,陈列其上。几个人谈谈笑笑,终于把话题从公事转移到了美景上,就理论上而言,裴该也能够插得上几句嘴了,但总有一丝诸卿皆清,唯我独浊的自卑感——那几位出口成章啊,描景抒情,文采斐然,他裴文约就多少差了一筹……
  所以只好垂首敛容,跟旁边倾听,没事儿就不插嘴——好在除了庾亮外,其他三人都比他年岁大好多,那就纯当陪长辈出来玩了吧。
  王导等人的谈兴倒确实很浓,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个不听。可是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周顗突然间神色一变,放下酒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王导就问了:“伯仁因何而叹?心中有何块垒,可说出来,我等试为开解。”裴该心说对啊,你有什么不痛快的说说吧,让大家伙儿也高兴高兴。
  周顗叹道:“家父(周浚)曾为安东将军,即驻秣陵,我少年时也曾登此岗、入此亭,瞻望江水滔滔,有如天河,围此东南半壁。忽忽已三十年矣,重又来此,看风景无异,但想江北山河,却已与往昔大为不同了。故此感念,不禁喟叹出声……”
  谁都没想到,原本开开心心的,周顗突然间说起时局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出来才好呢?总不好哈哈一笑,开解他说别想太多啦,咱们今天是来玩儿的,国家丧乱什么的都先扔脑后去——只得各做悲戚之色。
  刁协说是啊——“我只差伯仁两岁,也见惯了往昔太平光景。想少年时,武皇帝挥师入吴,虽未亲见,但想那舳舻兼天、旌帜映日之态,何其雄壮,自古兵事之盛,无过于此!然而二三十年间,诸王内纷,兵燹炽燃,天地变色,社稷凌替——我等此际尚能观览盛景,不知陛下在平阳,正受胡虏何等的羞辱……”
  说着说着,他竟然眼圈一红,滴下泪来。周顗和庾亮闻言也尽节抬起袖子来擦眼睛——而至于有没有眼泪的,那旁人就瞧不清啦。
  裴该却转过头去,观察王导的表现。果然王茂弘并没红眼圈,也没有落泪,却猛的双眉一立,两眼一瞪,全不复平日谦谦君子之相,竟然疾言厉色的呵斥道:“诸君可矣!我等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又何必在此效那楚囚对泣之举?于国事何益?!”
  三人全都抬起头来望向王导,正待有所表态,裴该突然间拍手大笑起来:“王君所言是也!”随即朝向庾亮:“卿等便夜……明哭到夜,夜哭到明,还能哭死刘聪,哭尽胡虏,使天子自归洛阳否?!”这当然是学《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但是态度未免太过嚣张了一点儿,故此他不便瞧着周顗、刁协说,只好瞧瞧跟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庾亮。
  他心里说,想不到这趟来新亭倒有收获,竟然能够欣赏到这种著名的历史场景——这一场景记载在《世说新语》中,并且被后人浓缩成一个成语,叫“新亭对泣”,他前世那也是耳熟能详的。
  众人见了裴该这般举动,尽皆愕然。裴该既然装了一回狂,也不再往回找补,干脆继续狂下去。只见他站起身来,几步来到亭边,手指着脚下的长江,大声说道:“我有一诗,敬赠诸君——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乃以江水为河水,还把扬州作司州。”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说想不到啊,这小年轻还能出口成诗呢。
  七言诗在魏晋之际已经逐渐开始流行,不过文人作品不多——第一首就是曹丕的《燕歌行》——多为民间歌谣,因此裴该这几句虽然略显村俗,倒也可以理解。按照当时的看法,这叫“风体”,也就是模仿《诗经》中的“国风”——“国风”本来就都是些民间小曲嘛,怎可能不俗?
  王导不禁抚掌道:“文约好诗也。看起来,文约是心心念念,以恢复故都为志了。”
  裴该眼皮略略一跳,注目王导:“难道君等不是?”
  庾亮赶紧拍大腿:“自然是,我等皆欲有朝一日,亲率貔貅北上,恢复故都,奉迎天子!”
  裴该嘴角微微一抽:“若待君等有朝一日,尚不知天子何在……”要是我记得没错,顶多两年,晋怀帝就要被刘聪给弄死了吧?
  王导叹了口气:“奈何兵微力寡,此刻尚不能北伐。”
  “不知现今有多少兵?”
  王导闻言愣了一下,想一想,决定还是跟这小年轻说道说道吧:“荆、扬、湘、江等州官军,总数不过六七万,尚须分戍;即便加上各家部曲,亦未必能有十万。而如卿所言,止石勒便有十万胜兵,似此何可孟浪行事?”
  裴该一摊手:“今古之事,做来虽难,倘若不做,则永无成功之日矣。”
  王导注目裴该,良久才笑一笑:“好,今夜当与文约抵足而眠,商议这事么……究竟该怎么做。”
  ……
  裴该借着“新亭对泣”,本来是想把话题转移到北伐上去的,可是说不三句,就被王导给按住了,说今晚你住我那儿,咱们再慢慢谈吧。
  于是等到从新亭回来,周顗等人各回各家,只有裴该跟着王导来到了乌衣巷的王府。
  晚饭是在郊外吃的,等回府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很黑了。王导把裴该领进自己的书房,吩咐仆佣煎点儿茶来,同时问道:“南人好茶,昔吴主孙皓即以茶赐韦曜,为曜不能饮,每逢宴会则秘以茶代之——未知文约是否习惯?”
  裴该不禁两眼放光,连说好啊好啊——他心道我自来此世,就从没有见过茶,还以为没发明呢……原来这风俗是先从南方开始流行起来的呀……终于有茶喝了!将来我北渡之前,先得搜集个几十斤带着。
  只可惜,估计这一辈子,我都再也别想喝到咖啡啦……
  可是谁想到端上来的不是绿茶,也不是红茶,甚至不是英式加奶的下午茶,而是一团黏稠的、灰白的,就仿佛老北京茶汤一般的糊状物。入口滋味稍有茶香、茶涩,更多的则是……油腻和咸辛?这特么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问过王导,这才知道,敢情这年月的茶是先要碾碎了,再合以脂膏做成茶饼,跟后世的团茶有点儿类似。但要命的是,喝的时候不仅仅把茶饼碾碎了冲水,还需要和入葱、姜和盐,然后用开水煎成糊状……这跟河南胡辣汤有啥区别?
  所以裴该才喝了两口,就把碗放下了,然后注目王导——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品“茶”的吧,有话你就直说吧。
  王导倒是挺沉得住气,一直到把整碗茶都喝干净了,这才望向裴该:“文约如何不饮尽?”
  裴该苦笑道:“久闻其名,还以为是好物……”王导笑笑,把裴该面前的碗端起来:“当珍惜物力,不可浪费。”说着话把对方的残茶也给喝了。
  “王君唤该来,应有所问?”我才不跟你这儿白耗时间呢,赶紧进正题吧老兄!


第十七章 葛陂定策
  王导请裴该饮茶,貌似挺悠然自得,半天都不入正题。裴该急了,催促一句,王导放下碗来,仍然保持着和蔼的笑容,缓缓反问道:“非我有所问,乃文约实有所欲吧?”
  裴该叹了一口气:“我有何欲?不过想要重振裴氏的家业而已。家兄生死不明,南渡者唯我一人,姑母亦常与该言,那这副重担,也只有我勉力挑起来了。”
  王导暗中观察着裴该的表情,缓缓问道:“文约之意,可是怪我不荐卿入镇东大将军幕府么?”
  裴该咧嘴一笑:“我近日借粮、募兵,王君必有所疑。或以为我欲以此二千弱卒,谋与王氏相拮抗?便二千兵不足数,见我似有此意,南貉辈必肯资助钱粮,想为建邺换个主人?该便有此心,又安有此能?未必思虑过多……”
  王导轻轻摇头:“文约人中龙凤,不必太谦。”
  “我算什么人中龙凤?”裴该貌似自失地一笑,“且这江东自有蛟龙蟠卧。”
  “卿所指的是……”
  裴该摇摇头,伸手一指王导:“王君是龙头,在建邺;令兄处仲是龙身,卧在江州;王平子是龙尾,探至荆州。江东池小,有此一龙蜿蜒,哪里还容得下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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