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闻言,不禁长叹一声,说:“江南桑梓之地,不知何日得归啊……”
他其实是在探问庾翼:你出仕于华,难道是打算落跑吗?
庾翼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想落跑早就可以落跑了,李矩虽然遣人监视二子,布置得却并不严密,俩少年若想逃出洛阳城,其实本有大把的机会。但问题是千里迢迢的,即便道路平靖,不逢盗贼,以他们的年岁、经验,甚至于胆量,又怎么可能顺利抵达江南呢?来时容易,去未必然啊,既然中原秩序已经大致上恢复了,自然各郡县会严查“传”,也就是过路凭证——哪怕两千年后,你想走长路,也得随时揣着身份证吧。
但庾翼还真没打算先混个一官半职,然后就能准备好身份文件,方便落跑。他先是摇头,随即对王羲之说:“南北必有一战……我等或可延续家系……”
言下之意,不久后的那场统一之战,江南多半是扛不住的,到时候你的叔伯,我之诸兄,或许都会变成阶下囚徒。而若我们出仕于华,即便到时候不能代为请赦,也能保证王、庾两家不被斩尽杀绝吧。说不定两家得靠着你我,才能把宗祀给延续下去。
其实王羲之于家族乃至与宗祀,看得也不是很重,但他之所以能够一门心思沉浸在书法艺术上,实受家族的支持;倘若家族亡了,吃饭都成问题——总不可能一辈子吃老师的,况且若老师仙逝了呢——难道要靠着卖字来苟且得生不成吗?十数年间衣食不愁,从没吃过苦的王逸少,想起这般前景来,也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于是慨叹道:“我不望李公之荐也。”
官员向朝廷举荐人才,那都是有名额的,李矩肯定还有大把的宗党、门客需要举荐,则即便他有这番好意,我已经亏负他家很多了,又岂能真顺杆爬,去承受恐怕毕生难报的恩惠啊?
“……太学自也不愿去,唯望外舍生之制,可以得行吧。”
倘若晚生个几百年,王逸少此时正应吟一句杜诗,“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了——一切都是为了吃饭哪!
二子就此下了委粟山,通过洛水浮桥,当从南门返回洛阳城中的时候,红日西坠,黄昏将近。李矩的府邸其实在城东,二子乘车经通衢往东方来的时候,忽见不少人家都摆出了香案,并且迎候道旁,似有所待。
庾翼觉得很奇怪——没听说哪儿刚打了大胜仗,将要献俘阙下啊,并且看这情形,香案稀稀拉拉的,也不象有官方在组织,这是在等谁呢?即命仆役前往询问,不多时跑回来禀报说:“传言佛图澄今日将至洛阳,是以城内信释教的皆往奉迎……”
王羲之听了,当即一皱眉头:“得非石勒命为国师的西域僧么?”
仆役说对,随即解释,说当日襄国围城之前,这个佛图澄便悄悄遁出城外去了,潜伏于乡野之间,竟成漏网之鱼。还是这回卫将军率部摧破孔苌的时候,想起了他来,即命在冀州和司北各处搜捕,前不久终于逮着,于是槛送洛阳。
庾翼对和尚没啥好感,不禁自言自语地道:“彼实助纣为虐,既缚至洛阳,天子多半要斩杀之……”
这年月佛教虽然早已传入,却并不怎么盛行,士大夫于儒学之外,多半是崇道的,尤以琅琊王氏为最——如王羲之起双名,以“之”字为结,其同辈中尚有王羡之、王胡之、王晏之、王允之等等,就都是受了天师道的影响。当时崇道的家族尚有陈郡谢氏、殷氏,高平郗氏,丹阳许氏,东海鲍氏,义兴周氏等等,数量相当不少。
然而王羲之虽然崇道,却也并不反感释教——这年月两教还没因为抢地盘儿、抢信众而几乎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闻言微微摇头道:“不过一个修道者,虽曾附羯,其于军政事何由置喙啊?囚之可也,逐之可也,何必要杀?天子素来仁厚,应不为此。”
庾翼微微一笑,随即下巴一抬,遥指那些香案,压低声音说:“若其老实归洛,复能以言辞动天子、大老之心,或者未必死。然逸少兄且见此景,洛阳城内奉释者不在少数啊,虽为囚徒,亦有人迎,此事大是遭忌。我恐佛图澄命不久矣!”
第四十一章 司马睿的哭诉
想当初卫策擒住孔苌的时候,孔苌恶狠狠地说:“来世还化悍贼大寇,好来搅扰汝家天下!”卫策听见“来世”二字,突然间就想起了佛图澄。
因为以中国的传统,是本无轮回转生之说的,碰上类似情况,顶多放狠话说“我化作厉鬼如何如何”。轮回这一概念,本出于印度古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所吸收,佛教传入中土后,道教于南北朝时代也加以抄袭,才终于成为几乎全民都信奉——起码也知道——的迷信思想。
卫策此前也曾接触过释教,在洛阳时受人怂恿,去旁听过帛尸梨密多罗的讲道,对于轮回之说虽然不怎么感冒,起码有这个概念。因而听了孔苌之言,他猛然间就想起佛图澄来了,心说那老贼当日不在襄国围城之中,未知逃到哪里去了?终究曾是羯赵国师,我若能将之擒获,又是一件大功啊。
即遣人密访,隔数月后,终于在广宗逮住了佛图澄,并其弟子道安、竺法雅等,一并推入槛车,押送洛阳。槛车未到,其事先上奏朝廷,就此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洛阳因为有白马寺,这年月可以算是佛教在中土的大本营,所以洛阳城内士庶信佛的比例,隐为天下之冠,加上帛尸梨密多罗又早早地离开了江南,北归洛阳传教,遂使朝廷臣僚之中,不少人都站出来为佛图澄求情。他们的理由跟王羲之所言差不太多,佛图澄一个修道士,又不跟蜀中范长生那样自有田地、武装,则他对羯赵的政事能够产生多大作用啊?不应领受死罪吧。
再者说了,传闻佛图澄昔在襄国,也曾多次劝说石勒、石虎等少杀戮,则其于中国,可以说是功大于过的。
裴嶷等人虽然不信佛,但也觉得杀一个和尚没什么必要,无以显示新朝的仁厚和德泽万方,因此建议将其逐出中原,赶回西域老家去吧。
裴该不置可否,只是说:“且先押来,候朕一见,再定处罚不迟。”
裴嶷等人听闻此言,倒有些慌了,纷纷谏阻,说陛下无须见此西僧。熊远在上奏中说得更明白,西来释教,善能蛊惑愚夫愚妇,虽然暂不为大患,但亦当防微杜渐——“昔楚王刘英好释而反,汉季又有笮融浴佛而乱徐州,陛下当引为殷鉴。”
无论道教还是佛教的盛行,其根由都是人们在乱世中看不清前途所在,故而寻找精神寄托罢了;而既然中原已定,华朝的大小臣工,除非从前就曾受其影响,否则不到垂垂老矣,害怕死之将至的时候,多半不会去信教——因为佛、道教义,很多方面跟儒教是有所冲突的啊。故而裴嶷、熊远等人觉得佛教不是什么好东西,愚昧乡俗信奉也就罢了,倘若天子亦受蛊惑,日益远儒而崇释,那可如何是好啊?
固然就裴该从前的表现来看,不但不信佛,亦不信道,所崇唯圣贤之言而已,但终究起家于徐州,而徐州历来就属于佛教的“重灾区”——其根由,就在熊远所说的“笮融浴佛”之事——岂可完全不受影响啊?
笮融乃是汉末豪强,被徐州刺史陶谦任命为下邳国相,并负责转运广陵、下邳、彭城三郡粮秣至州治郯县。可谁想到笮融却扣下三郡物资,在下邳国内广修庙宇,导致四方佛教徒齐聚下邳,竟达五千户之多。且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诞日,笮国相还要举办“浴佛会”,布设饭食(那年月倒是还不讲吃斋)于路,耗费上亿钱,前来就食和围观的不下万余人。
陶侃在徐方不修刑政,遂至曹操大张挞伐(起码他给了曹操合适的借口),并且兵败如山倒,只能寄望于外来户刘备,不能不说,其中也有笮融的“功劳”,所以熊远才说笮融“浴佛而乱徐州”。
裴嶷南投之后,曾经在徐州呆过一段时间,熊孝文更曾任彭城国相,对于徐方民间相对浓厚的释教氛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么天子曾久据徐州,以之为逐鹿中原的根据地,若说他从没受过释教影响,可能性是不大的——若其不然,昔在河内,“舌粲莲花”那词儿是怎么脱口而出的?
石勒就因此而疑心裴该信佛,特遣竺法雅来劝说退兵,当时裴该确实听那和尚讲了不少的教义,观其表现,似乎并不以为然,但若说左耳进,右耳出,连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绝对不加以考虑,又未必太过一厢情愿了吧。
故此群臣才反复劝谏,说您还是直接下命令吧,是杀是逐,我们都不反对,就是千万别见那老和尚为好。
裴该对此笑笑说:“卿言以释教善能蛊惑愚夫愚妇,乃以朕为愚夫乎?”他这一开口,当即便有御史站出来弹劾熊远犯了大不敬之罪,要求下狱论处。裴该不禁苦笑,心说既为天子,我这一言一行都会造成喏大的影响啊,岂可不慎之又慎……原奏驳回,却并不怪罪熊孝文。
等到佛图澄师徒进入洛阳城以后,裴嶷又请求觐见天子,备言城内愚民设香案迎候之事,说:“可见释教蛊惑人心,有伤国家之政,恳请陛下勿见图澄,并连吉友(帛尸梨密多罗)一概驱逐,戒令凉州,勿再允西僧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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