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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周士达盛情接待了使臣,却不言受诏与更易服色之事,只是先索来“柱国将军梁州刺史南郑公”的玉印,摆在案上,捻须而观。
  周抚、陶瞻等侍立两旁,等候良久,不见大人表态,不禁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周抚大着胆子先开口,拱手问道:“于华天子之诏,大人受不是受啊?若已定策,还望开教我等;若尚犹疑,亦可谘诹群下……”
  周访抬起眼来,瞥了瞥儿子,缓缓说道:“不急。”
  陶瞻苦笑道:“此事如何能说不急?”随即拱手:“家父亦有信来,云华天子对大人寄望甚殷,即将资助粮秣、器械,甚至调兵相助,以利大人平灭巴氐,规复西南。大人在汉中,直当氐寇,若无关中为其后盾,恐怕形势危殆,故而小婿以为……”
  周访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形势如何,我难道会不知么?然而人生在世,实有知其不可为而必为之事,岂能专因形势而定进退?若云形势,昔胡势正炽之时,江南亦有杜弢等谋乱,难道要我降胡,或者去附杜弢不成么?大丈夫当先定谋,复经奋斗,或可逆势,即不可逆,死亦不惜;岂有见势俯仰,随风转圜之理啊?”
  周抚闻言便问:“则大人之意,是欲仍奉晋朔,与华反目了?”
  周士达冷笑一声,说:“我志在靖难,先剿流贼,复伐巴氐,所为天下人,又不是他司马家奴,何苦与之同殉?”
  二子尽皆茫然,说您又不打算因应形势而从华,又不愿意傍着司马家一条道走到黑,那究竟作何打算哪?其实您自己心里也还没有准主意呢吧?
  周访把身子朝后一仰,“哈哈”大笑道:“我早已定计,但有所待也。”我得等一个消息来,才能最终决定,是从华还是附晋。
  陶瞻就问了:“大人所言,莫非是建康的消息么?”司马邺既已退位,且除他之外,主支凋零,别支里威望最高、势力最强的就得算是丹阳王司马睿了。司马睿坐镇建康,名义上为江南之主,而华朝方图灭羯,一时间也打不过来,故此司马睿是很可能受群臣怂恿,践祚登基,以延续晋祚的,或者虽然挂着王号,却仍奉晋朔。
  就好比当年刘备在蜀中,自称汉中王。等到魏汉禅代,传言献帝已为曹丕所害,刘备即为之发丧,其后听说没那回事儿,刘协还好好地活着呢,被魏朝封为山阳王,但他仍然以绍续炎汉为名,自己践祚登基了。当时也有人劝,说皇帝尚在,不过为曹氏所挟,跟原本情势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大王您理当继续高举尊王大旗,而不宜自己上位啊,刘备却不搭理。
  如今司马睿虽然权柄下移,但论起他整个集团的势力来,并不比当年的刘备差,而论血缘,更比刘备要接近天家,那就很有可能在群臣的怂恿下践祚啊。不过司马睿向来忠厚,甚至有些软弱,或许不敢遽登大宝,但也未必肯奉华朝正朔,或许打算先划江而治,再因应天下情势之变化,决定自家的前途。
  那么丈人啊,你是不是在等建康的消息,看丹阳王如何表态呢?
  周访笑道:“建康何足为虑?我专待武昌之信也。”
  陶瞻闻言点头,心说原来如此——王敦在武昌,手握重兵,倘若他不肯从华,则我家尚且有恃,可与之共保丹阳王;倘若王处仲也从了华了,建康政权便成空壳,那咱们也没必要坚持什么啦。
  谁想旋即便听周访手拍几案,冷哼一声,说:“若王敦从华,我便仍奉晋朔,若彼不从,我便受华爵、禄。总之势不与彼獠共戴天,况乎同朝!”


第三章 不在王公,而在令兄
  王敦自然是不肯从华的,虽然裴该给开出了“大将、辅国将军、使持节、江荆湘交广五州都督、彭泽县公”的价码……
  然而王处仲原本就是晋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荆湘交广五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在原本历史同期还要更高),则除了爵位稍增外,职务上不可能再提升了——换言之,华朝拿不出,也不想拿出更大颗的桃子来引诱他。
  于裴该,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想司马炎初受禅之时,为了酬答抬他上位的世家豪门,就一口气八公并置,其后因为连年动乱,洛阳朝廷(也包括后来的长安朝廷)更加滥封名爵,因此而窃居高位,或者骤赏显爵者比比皆是。
  于是最终丞相也出来了,相国也出来了……司马越秉政后,曾经要求罢免宿卫中有侯爵者,谁料想殿中武官全都封过侯,出者略尽,他只好派何伦、王秉领东海兵数百人以实宿卫。这种烂摊子,华朝虽受晋禅,也不可能捏着鼻子全盘接下来。
  好比说华朝开给张寔、张茂兄弟的价码,其实就未必超过了原本历史上张家的荣显。
  且裴该也势必不可能为了羁縻割据或半割据势力,就让他们的名爵超迈过祖逖、陶侃、裴嶷等人啊,否则岂不冷了中朝将吏之心么?之所以他在改革朝廷架构、新置官署的同时,把品级制度和很多旧有名号也给变了,多少是因应此等现状而作的考量——让你们不好去比较。
  不过,裴该把王敦和周访并列武品第三,且周访论加号还在王敦之上,就不能不说暗藏着凶心恶意了。
  当然,王处仲虽然骄横,也不至于因为名位稍挫便拒绝裴该假模假式伸出来的橄榄枝。他之所以最终毁书绝使,自然也有相关形势方面的考量。
  其一,我于晋为重臣,与裴该却少私交,而且一直游离在裴、祖集团之外,北伐也没出过什么力,那么一旦受了华职,必然不会被放入权力中心,甚至于还会逐渐边缘化。所谓“宁为鸡口,不做牛后”,这点傲气是必须秉持的。因为王敦不能仅仅为自家考量,他还需要考虑到家族和部属,我若只得虚名而靠边站,那些人能够落着好吗?
  其二,华朝方关注于河北,对于江南是无力伸手的,则南军固不易北上与中原骑兵争锋,恃江而守,应不为难。终究北方未定,谁也料不到最终的结局将会如何,江南说不定还有北伐的机会,即不能成,也可保着司马睿做孙权。
  于此结局,裴该自然早有预见。在他本心,是打算多等几年,待彻底平定北方后,利用祖逖和周访寿数皆不算高的机会,并吞其部,然后再建新朝,乃可一举灭蜀,复顺江而下直向建康。只是时局把他逼到了必须提前篡位的地步,那么黄河流域尚未底定之时,司马睿、王敦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不肯低头称臣。
  况且正如裴嶷等人所劝谏的,倘若不急代晋,等到那个时候,江南一称臣,我家就没有借口伐灭之啦,恐怕六州之地,将成羁縻藩属!
  反正我在中原奋战,本就完全指望不上江南的支持,能不多方掣肘,还是因为我把他们探出来的爪子先给剁了的缘故。那么即便司马睿、王敦不服,导致南北分立,以江南目前的状况,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北伐的,彼自保守,跟原本又有什么区别了?
  而当我底定北方后,自可明命进讨,发兵平定长江流域。到时候就能够将最为腐朽的那票士人阶层彻底铲除喽——因为“永嘉之难”而南逃,且当洛阳规复还不肯北归的,如琅琊王氏等,你们就都别回来了吧!
  是以虽然裴该在情感上是不希望再打南征之战的,希望天下可以尽快稳定下来,希望司马睿、王敦等肯于俯首;但在理智上,一则就此而收江南的可能性并不甚大,二则即便收了,也难免留下一大痈疮,要去绞尽脑汁慢慢地割——还不如你们不服,以便我将来犁庭扫闾,更易风俗更化。
  ……
  因为路程有远近,所以王敦最先接到华使,他在与钱凤等人商议,复又深思一夜后,便即毁弃诏书,驱逐使臣,同时行文向建康方面汇报。比他稍晚两天,建康也已得信,当时王导正在和庾亮对坐饮茶,得报不禁一恍惚,手中茶盏竟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王茂弘素来镇静,即便风雷大作而其心不摇,则如此失态实属罕见。庾亮不禁蹙眉问道:“王公何所见而惊愕若此啊?”
  王导随手便将手中书信递给庾亮,然后召唤仆役过来收拾残局,他自己起身告退,入内更衣。等回到案前的时候,庾亮也已经把信给读完了,正在手捻胡须,俯首沉吟。王导不禁苦笑道:“适才失态了,元规倒比某要镇定……”
  庾亮缓缓地一摇头:“若非王公先动容,使亮有所准备,乍见此书,想必更为不堪……”随即叹息道:“此事也在情理之内,预料之中,奈何太急!”
  王导也长叹道:“天下事大抵如此,若不防微杜渐,而由其自发,以为缓者必然疾生,使人措手不及……我方使纪思远(纪瞻)整顿扬州军务,未见起色,便闻此信。据传华使不日将至建康,当如何应对啊?”
  庾亮便道:“唯看令兄处仲如何向背了。”
  王导注目庾亮,一字一顿地说道:“听元规之意,是欲绝华,而奉丹阳大王绍嗣晋祚了?”
  庾亮扬声道:“不然如何?难道王公甘愿俯首不成么?!”
  王导尚在思忖,就听庾亮分析道:“江南六州(扬荆江湘交广),地方广袤,户口虽然不蕃,也有百万之数,昔日孙氏据此,拮抗北方亦历四世。况乎孙氏不过土豪割据,何如丹阳大王为宣皇帝子孙,绍继晋统,名正言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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