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闻言,不禁颔首,心说这“毒士”之见地,及其胆量,确实比一票书生要强得多啊——你可千万别让我揪住把柄,我暂时还真舍不得杀你。于是开口道:“子羽为我拟辞表。我当亲自往见祖士稚。”
甄随当即拍胸脯:“当由末将领兵,护卫明公前往。”
裴该摆摆手,说不必了——“又非寇仇,何必卿领兵护卫?我但将部曲百骑前往可也。”
裴嶷等人闻言,俱吃一惊,赶紧劝阻:“明公不可!”
随即裴嶷就分析说:“祖骠骑虽受诏而来,然其行本迟——据子羽等探查,数日前方抵荥阳,且所部尚在与残羯激斗——今乃疾速而归,复将数万军阵于东郊,则其心不可知也。且我军虽控扼诸门,亦难保消息不外泄,则天子欲禅之事,若为祖骠骑所知,恐于明公不利啊。”
华恒当然不可能密揣着禅让诏书,潜行来到西门宣旨;恰恰相反,他这一路上肯定要大张旗鼓,特意泄露消息,以使都中官民尽皆知闻,一则使司马邺再无退缩的余地,另方面也是为了催促裴该接受这份禅让之诏。
那么祖逖久镇洛阳,城内自然他其不少的党羽和耳目,再加上既已率兵抵达洛阳东门外,得此信息,也是迟早的事情吧?一旦闻知此事,他会不会生出对抗之心来啊?您若是领兵前往,设有缓急,想跑能跑,想战能战,主动权操之在手;倘若仅仅领着一百部曲前去见祖逖,这跟孤身前往有啥区别了?一旦祖逖悍然发难,你还有脱身的机会吗?
裴该瞥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我与祖士稚多年之交,复同殿为臣,既往相见,何必领兵?若将兵去,则对战之意,不言自明矣。叔父,我若孤身前往,未必会与祖士稚起冲突,若将兵往,则多半要刀兵相见啊!”
本是同殿之臣,又相交莫逆,见面说说话,有必然带兵吗?若然带兵前往,祖家军将吏士卒必起疑忌之心啊。再者说了,我就算带兵去,难道还能跟祖逖立马阵前,遥遥对语不成吗?那样一来,跟敌将相见,有啥区别了?我若以彼为敌,彼焉能再以我为友啊?而若列阵城下,而自往其营中相见,又与不带兵有何不同?
裴诜也劝:“恐怕万一,还望明公三思而后行。”
裴该一扬手中的禅位诏书:“卿等是怕祖士稚尚且不知此事么?那我更当前往通告之。”群僚闻言,面上俱现惊骇之色,裴该却不等他们再劝,就一口气说道:
“天子欲禅让,受于不受,实在于我,至于祖士稚作何想法,可当面详谈。今我若不往见,是轻之也;若率兵往见,是逼之也;若见而不示以诏书,是欺之也。安有轻人、逼人、欺人,而欲人与我协力者乎?!若祖士稚不肯协力,必致同室操戈,洛阳行将化为战场,则我声望必堕,尚能如卿等所愿否?”
裴嶷道:“臣固知明公与祖士稚交好,然恐其仍怀晋室,或因手握强兵,又方败羯,不甘下于明公。须知人心不可测,明公切勿轻忽啊!”
裴该摇头道:“我意已决,卿等无复言。”顿了一顿,又道:“若能因此收祖士稚,天下可传檄而定;若不能收,又将丧乱,且我不占大义,虽一时雄强,难免自毙。若不能开万世之基业,即为至尊,又有何益啊?难道卿等欲我做刘渊,做石勒么?
“今天子方下诏,我未首肯,祖士稚若欲害我,是曲在彼,我即死,可为烈士,受千古之凭吊;若我将兵往,是曲在我,由此而阋墙,即便获胜,亦为万世之奸贼!我宁死,绝不害国,绝不背友——卿等勿谏!”
说着话,大步流星就往外走。裴诜扑上来,一把扯住裴该的衣襟,还待再劝,裴该却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卿等以我为英雄乎,以我为汝等之傀儡乎?!”裴诜听了这话,不禁全身一震,无奈之下,只得撒手。裴该旋命文朗:“率百骑奉我东行。”复命甄随:“卿在此接应陶士行后军,无我之命,不得与祖军相冲突!”
于是便将百骑亲卫,穿城而过。行至半途,有快马从东门跑来禀报,说:“骠骑大将军亲至城下,要我等开门,纳其军入洛阳,我等不敢从命,乃急报大都督。”裴该说你们做得很好——“但严守各门,不得妄动。”
一行人很快便驰至东门内,下令打开城门,随即策马而出。定睛一瞧,只见距离城壁约两三里外,连营并垒,旌帜飘扬,正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至于近处,也有一支兵就停在城壁之下,但领头的并非祖逖,而是其部将冯宠。
冯宠初见城门打开,颇感惊惧,下令士卒缓缓后退。旋见裴该策马而出,身后跟的人也并不多,急忙滚鞍下马,疾趋而前,单膝拜倒在裴该马前,高声道:“末将左军督将冯宠,恭迎大司马。”
裴该朝他微微颔首,说:“请起——因闻骠骑大将军来,我故出城相迎,未知大将军何在啊?”
冯宠答道:“大将军方归营疗伤,特命末将在此迎候大司马。”
裴该假意吃惊道:“祖君竟然负创在身么?速速引我前往探视!”
冯宠一方面命一小卒快马回营禀报,一方面亲自为裴该牵马,徐徐而向祖家军营。二三里地,片刻即至,才到辕门前,就听鼓声骤响……
文朗当即一带马缰,便欲前突,遮护在裴该马前,却被裴该扭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给阻止了。随即辕门洞开,将士驰出……
第四十四章 最好阿叔做天子
裴该来到祖军营前,忽听鼓声擂响,随即辕门洞启,两列士卒各执旗幡而出,左右散开,并且随着鼓点声一起单膝跪倒,口称:“恭迎大司马、大都督!”话音才落,又见祖逖携众将亦步行而出,拱手相迎。
裴该见状,急忙扳鞍下马,两三步奔到近前,一把就抓住了祖逖的双手,表情诚挚地问道:“闻祖君因国事而负创,乃当安养,又何必亲自出营来呢?”
祖逖的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低声回答道:“些许小伤而已,不足为虑……本当入城去拜大司马,奈何城上不肯放入,只得归营裹创相待——既然大司马来,我又岂有不出营相迎之理啊?”
裴该听他称呼自己的官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表面上却笑道:“祖君,这般说,却生分了……”
不等祖逖回话,他就环视对面众将,高声赞叹道:“果然虎贲雄师,军严列整,无怪乎羯贼败北……即至洛阳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见为国奋战之心,须臾不忘啊!”
这句话中,其实暗含着讽刺之意。
裴该本人是刚接了禅让诏书而来的,自然头戴梁冠,身着公服,唯一可作武器的,也只有腰间半装饰性的玉具剑罢了;然而祖逖以下中军诸将吏,却仍然甲胄齐全,刀剑在腰,似乎随时都可以起而搏杀。裴该因此才假意赞叹,其实话中之意:
都到了都城郊外了,这儿又没敌人,我不过领着一百骑前来,你们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吗?既不卸甲,复又擂鼓待我。
祖逖略显尴尬地一笑,敷衍道:“既在军中,进退都以军法布勒,不便卸甲——此我之故命也,倒是冒犯了大司马……”赶紧一扬手,请裴该入营叙话。
于是牵手而至中军大帐,祖逖请裴该上位落座,裴该却摆手推辞,最终只是侧向占了客位。座下后,裴该开口便问:“祖君来何疾也?”
……
且说祖逖自受天子之诏,便即退归大河以南,也没空再去催促苏峻来见了,领兵沿河而西,直归荥阳。
这个时候,荥阳周边的厘、陇等城,俱已收复,整个荥阳郡内,只有小小的卷县,数千羯兵尚在负隅顽抗。祖逖既入荥阳,便召诸将吏前来商议,说洛中的变乱,及裴盛功遇害之事,你们也都听说了吧?对此有何想法哪?
张平、樊雅等将多是老粗,没什么政治头脑,根本看不清此事对时局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影响,只是说:“此小事耳,自有朝中大老等处置,我等武夫,不便置喙。”
许柳却道:“裴盛功非寻常军将,乃大司马从兄也,又负守护河南,拱卫都邑之责,今于都内遇害,大司马必震怒。若其东来问罪,朝中大老固然难辞其咎,恐怕于明公也将不利啊……”终究裴丕是你下令调往洛阳去的呀,你不可能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责任都不担吧?
冯宠质疑道:“大将军调裴右卫守洛,合乎制度,谁能料其会于洛中遇害啊?此事安能牵扯到大将军?”
许柳摇摇头说:“大司马手握强兵,威加海内,但一怒也,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万一迁怒,岂明公所能克当者乎?”一边说着话,一边抛眼神儿暗示祖逖——此事难谋于众啊,我得跟您私下里好好谈谈。
于是祖逖摒退诸将吏,独与许柳、祖涣、祖济,以及长史张敞四人密谈。许柳这才把他的担心给倾吐出来:“大司马权倾一时,复拥强兵,诚恐前岁洛中纷传之谶,空穴来风,不为无因。丈人此前便惧其趁机发兵东向,掣肘于我,使丈人不能建败羯之大功。天幸羯贼已退,然而恰在此时,裴盛功竟于都中罹难,则于情于理,大司马不得不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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