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没料到黄河以北的晋军——也即李矩、郭诵等河内军能够来得那么快,但担心祖逖很快就能够渡河追杀过来。他本欲先将枋头之粮,北运朝歌,然后再撄城固守,谁想邵家军退去不远,段文鸯、刘遐等旋率数百骑兵,兜抄至枋头以北,骚扰和杀掠赵军的粮运。参谋们都劝,陛下应当急入朝歌,这枋头防御薄弱,不可久居啊——粮食不要就不要了吧。
石勒既已断臂求生,那么再多割一块肉下来,也就没有太大的精神负担了。于是率兵急急遁入朝歌,而要留守枋头的兵卒纵火烧粮——估计这些粮食我带不走了,但绝不能落于晋人之手!
当时从各处汇集而来的粮草,暂储枋头,其数在十万斛以上,还真不是一把火就能烧掉的。尤其一见火起,邵竺等便知石勒已去——哪有皇帝还在壁中,就先纵火的,你也不怕把皇上给燎着——于是咬紧牙关,转身杀来,与留守的羯军恶战一场,顺利突入壁中,竖起晋帜,并且尝试压灭火头。
恰好郭诵赶来,便与邵家军合流,一起救火。最终花费半日一夜的时光,才终于抢救出了不足万斛粮谷——也就够一万之众吃一个多月的。
枋头距离黄河南岸,也不过二十里路程,则日间浓烟滚滚,夜间尚余残火,祖逖在棘津才刚歇了半日,所召唤的苏峻尚未到来,他就已经得到禀报了,不禁大喜道:“此必李世回军至矣!”
倘若不是晋军逼迫甚急,石勒没必要烧粮啊——当然更不会在枋头点火玩儿——而至于邵家军先期渡河之事,祖逖尚未得知,而即便知道了,估计也不认为就凭两三千兵马,可以袭击枋头得手。
急忙遣人渡过黄河,去向友军通报南岸的情况,并且要求他们扫清北岸之羯,方便大军涉渡。
郭诵自然将此任交给了已甚疲乏的邵家军,他自己则北向朝歌,继续去追击石勒。
且说祖逖派人去召苏峻,苏子高倘若还在燕县城内,犹敢往见,如今却败退瓦亭,又见祖逖亲将大军来,不禁内心忐忑——我若能堵住燕县,石勒基本上就逃不掉吧?祖公会不会因此而责罚我呢?倘其军少,还则罢了,既然数目甚众,士饱马腾,那直接杀过来把我军给一口吞了都是不难的呀。我若孤身前往觐见,不是羊入虎口么?恐怕就连小命都不大安稳吧,生死全握人手!
因此托词不往,只说自己身负重伤,连马都骑不上……遣其弟苏逸去向祖逖告罪。祖士稚不禁勃然大怒。
其实苏峻若真来了,祖逖也就口头斥责一番,未必会对他下狠手,终究那是裴该的旧将,祖逖雅不愿此时刺激裴该。谁想苏峻竟不肯来,祖逖方逐石勒不及,又担心洛阳方面再出乱事,心情正在烦闷,当下满腔怨气就全都撒在了苏逸头上。即命扣押苏逸,要苏峻速速前来,交换他兄弟。
可是如此一来,苏子高就更不敢露面了。
当然祖逖也没闲空等他,一待北岸扫清,便即挥师络绎渡河——不过速度比较缓慢。与此同时,李矩等亦夺取了汲县,继而杀至枋头,随即北上朝歌。
石勒方聚朝歌之卒,开城杀出,击退郭诵,可是未及远追,李矩和陆和就到了。石勒被迫退入城中,随即登高而望,地平线上出现了祖逖的大纛……
赵军将吏既已胆破,纷纷劝说石勒继续北逃。石勒说了:“朝歌东有淇水,西控太行,尚且可守,倘若轻弃,贼势将深入河北,襄国以南,再无险要!谁肯留下,为朕护守此城啊?”
诸将面面相觑,却无人胆敢应声。
石勒方自恼恨,忽然得报:“已擒获石虎矣!”
第三十二章 虎踞朝歌
石勒在朝歌城中,忽然得报,说已然擒获了石虎,不禁愕然。
他心说那混蛋小子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果然是想西遁去投晋人么?再一琢磨,不对,这都好几个月了,彼若真有投晋之心,一路潜行,估计连裴该的酒水都能喝上啦……可是这会儿逮着他,又有啥用啊?
部曲禀报说,石虎是自投罗网的——“彼在衙前,高呼要见天王请罪,我等执械相向,彼却不逃,也不抵抗,就此束手受擒。”
石勒颇感诧异,就命将石虎押将上来。时候不大,石虎背着两手,身上几乎缠满绑绳,大步迈入,随即“扑通”一声,就双膝跪倒在了石勒面前。
石勒瞠目道:“汝还有脸来见朕么?!”
石虎一脑袋磕在地上,“嘭”的一声,几乎整座厅堂都在震颤。就听他大声说道:“臣死罪!昔日一时愤恨,不合害了郭氏兄妹性命,复追杀丈人郭敖,因惧陛下雷霆之怒,逃遁乡间。然而臣生为陛下之侄,死为皇赵之臣,岂有丝毫悖逆陛下之意啊?故而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石勒冷哼道:“若止都内械斗,念汝功高,或者可全性命,然竟敢畏罪逃去——汝以为朕之律法,都是虚设的么?今来请罪,不过晚死几日罢了!”当即下令将石虎推将下去,斩首示众。
可是好几名部曲扑上来拉扯石虎,却都扯不动。石虎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还望陛下海量宽宏,容罪臣将功折罪!
“今杀罪臣,虽息陛下之怒,却终无益于国。臣亦知局势危急,恳请陛下速速北还襄国,聚集各方兵马,再与晋寇决一死战。臣愿为陛下死守朝歌,不使晋寇一人一卒入城——若欲入时,除非践踏臣的尸骨而前!
“陛下,昔臣随太后自并州来归,此身便属陛下,然望为陛下战死,不愿身受刑戮——还望陛下千万允准!”
说着话,“咚咚咚”地磕头不止。
他这不提王太后还则罢了,既提起太后来,石勒不禁深感悲怆,面露哀戚之色。左右将吏一瞧,天王这是动心了吧?正好谁都不敢留守朝歌——那基本上就是一个“死”字——于是纷纷解劝,说既然石虎有这份心思,不如陛下暂赦其罪,允其留守御晋吧。
张敬素来党同程遐,不但与张宾常起龃龉,还妄图除去石虎。可是到了这个生死关头,石虎反倒成为了一根救命稻草,再者说了,石虎若守朝歌,肯定十死无生啊,不过将其首级暂寄项上,将来再送给晋人罢了,有何不可?就此也劝说石勒:“石虎潜踪数月,若不露面,陛下何以擒之啊?则其此来,为陛下效死之心当出至诚。
“昔日诸将,论勇猛便少有及于石虎者,而今败军之中,更无人可望其项背。若朝歌可守,唯石虎与陛下耳,唯防万一,陛下绝不可留,只可寄望石虎。恳请陛下为国家计,暂赦石虎之罪,允其戴罪立功。”
石勒无奈,只得下令解开了石虎的绑绳,随即戟指喝道:“汝之名爵,前皆褫夺,今暂赦汝罪,署为朝歌令……”顿了一顿,加上一句——“领牙门将军。若能固守朝歌不失,前罪皆可抵偿;若守朝歌一月而援军不至,亦准汝弃城归襄国,前罪减其三等。汝可甘愿么?”
石虎虽然释缚,却仍不起,只是趴在地上继续磕头:“臣所愿也,必为陛下死守朝歌!”
于是石勒趁着晋军尚未合围之际,匆匆遁出朝歌北门,留下石虎与五千人守备。旋即晋军便将城池团团包围起来,祖逖遣一支骑兵去追石勒,北上三十里不及,只得黯然退返。
晋军从河内、荥阳一路猛追过来,三四百里地,其实也渐成强弩之末了,尤其还把不少的敌城放在了身后,始终都是祸患。此时稳扎稳打犹可,再想轻兵急进,赶杀石勒,危险系数必将疾增,祖逖再怎么觊觎石勒的首级,也必须得权衡轻重,停下脚步了。
不禁自嘲地顾左右道:“固知羯贼奸滑,不易擒也。”随即说了:“今大军围朝歌,当急下之,复涉淇水而向赵、魏,趁敌之弊,前取安阳、临漳,则我于河北立足便稳,羯势如风中之火,旦夕即灭!”
没逮着石勒不要紧,只要咱们趁胜而前,削夺更多的土地,将战线尽量往前推,那么羯赵就再无复起之望啦。
于是下令,猛攻朝歌,以期一鼓而下。谁成想城上的抵抗极其顽强,而且最诡异的,竟然打出了石虎的旗号……
石虎当日畏罪逃出襄国,便即匿形潜踪,辗转各地。他为将多年,河北各郡县本多故吏,即便不感旧情,也畏旧威,不敢出首告发——况且襄国又没有明诏搜捕石虎——就此颇隐藏了一段时间。
而利用那些故吏,石虎不但听说了石勒发倾国之兵伐晋的消息,并且还听说,张太傅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要说石虎平生信服的,也就石勒、裴该、张宾这三人罢了,视程遐、张敬等有如腐鼠,所以既然张宾认为豪赌易败,他也就觉得,这仗八成是赢不了啊——
“倘若某是天王,也必将行此豪赌,将乾坤社稷,全都押上——天王之心可知,而张敬之谋可恶。且若天王有张孟孙为辅,复以我为先锋,或许豪赌可胜,今既舍张孟孙,复不用我,则丧败可期矣……”
他听说军粮多集枋头,就估摸着大军一旦丧败,石勒北逃,是一定会途经此处的,于是就在枋头、朝歌之间潜伏下来。本意就是趁着石勒最失意的时候,诸将多离散,亟待猛士护卫,则自己及时现身出来,有望将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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