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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那强盗冷哼一声,亮一亮手中兵刃:“速速退避,饶尔不死——今我众而汝寡,还真以为我等不敢杀人么?!”
  裴该一撇嘴:“无胆匪类,也便只敢抢掠城外民家,能得多少财货?”伸手朝远方一指:“我可帮汝等叫开南篱门,入门不远,便是乌衣巷,王、谢诸家都在彼处,金山银海,绢帛满仓,汝等可敢去抢么?”
  那强盗闻言不禁愣住了,心说这人谁啊,他这话什么意思?
  裴该笑道:“固知汝等不敢劫掠城内贵家——倒还算有些羞耻心,知道蒙了面,还不至于‘数典忘祖’!”
  对方闻言,身子不禁微微一震。后面裴仁听了这话却甚是疑惑——他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数典忘祖”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主公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强作镇定,所以口不择言了?
  眼瞧着裴该没有轻易相让的意思,而且说出话来甚是奇特,那些强盗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当先那人只得倒提着刀,拱一拱手:“听贵人口音,也来自中原,当知南下避祸之不易,我等无奈而行劫,还请高抬贵手,放我等过去吧。”
  裴该摇摇头:“太过敷衍,非求人之礼也。”
  对方闻言愕然,随即只得一咬牙关,把头再低一些:“敢请贵人相让。”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这才伸手拍拍前面的驭者,让把牛车略略偏至道旁,随即又摆摆手,命卫兵们退下,给强盗让出通路来。那些强盗仍然手执利刃,双眼都紧盯着裴该和那些卫兵,排成一列,万分警惕地自车旁络绎而过。那领头的落在最后,要等过了牛车,这才转回头来,又一拱手:“承感恩德——不敢请教贵人高姓大名?”
  裴该一梗脖子:“我乃‘典牧’是也!”


第七章 典牧州郡
  所谓“典牧”,乃是裴该南渡后新得的绰号。
  江东土著普遍厌恶北方侨客,所以来一个——当然得是有点儿地位和名气的——就给起个不怎么耐听的外号。当然啦,事不可做绝,这些外号虽然暗含戏谑之意,倒还不至于让人听到就当场蹿起来。
  好比说叫王导为“侨首”,意思是北方侨客的首领;你若改称“伧首”,王茂弘说不定就得找个借口把你收监了。叫王敦为“食豆郎”,那是因为王处仲初尚公主的时候,某次吃过饭,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的婢女用金盘盛水,琉璃碗装澡豆(豆、面和某些药品相合,制成的一种丸状洗涤用品),想请他净手,结果王敦不认识,还以为是干饭呢,把水和着澡豆,拌一拌就给吃了……倒是无毒,就不知道是啥味道。
  其实王敦还有更糗的事儿,那就是某次上厕所,见到漆箱里盛着一些干枣子,本是用来塞鼻子的,他却当成是果品,边蹲坑儿边往嘴里填,当场给吃了个一干二净……终究跟厕所相关,这事儿听着就比较“臭”,所以你若敢称呼他什么“食枣郎”——郎即“婿”意——王将军分分钟带兵过来教你做人!
  还有周顗,因为肚子比较大,所以被称为“便腹君”。这个词汇的由来是后汉经师边韶,字孝先,某次授课时白昼假寐,弟子们私下嘲讽他:“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边韶听到后就说:“边为姓、考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所以细究起来,不太象是骂人——你若叫周顗什么“酒囊君”、“饭桶君”,估计他就该跟你急了。
  至于裴该的新外号,则是因为他爹裴頠被人赞誉为“武库”——御史中丞周弼曾云:“頠若武库,五兵纵横,一时之杰也!”也就是说他学识渊博,啥都懂,就好比武库里什么武器装备都齐全。裴该本人无令名,自然当不起这类绰号,于是便被嘲讽为管马的小官儿——谁叫你整天儿骑着匹高头大马跟街上遛跶呢?你爹是“武库”,你就只是个“典牧”而已。
  ——当时由“太仆”负责皇家车马,下设左右中典牧都尉、车府典牧,以及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等令。
  但是裴该听说了自己这个新绰号后,非但不以为忤,不怕人提,甚至自己有时候也会故意挂在嘴边儿上——我就是有好马(虽说搁北方只能用来拉车),随便你们忌妒去啵!再说了,南貉果然没学问,少读书,不知道《东观汉记》里有“郭丹为三公,典牧州郡,田亩不增”的句子吗?这分明是个好兆头啊!
  所以他才毫不避讳,张嘴便道:“我乃‘典牧’是也!”这话一出口,对方果然是听说过的,蒙面巾上那一双大眼睛不禁略略一眯:“原来是东海王傅,今日一别……”
  裴该这会儿心情非常之好,忍不住就想开玩笑,于是接口道:“青山不敢,绿水长流,他日江湖相见,自当分别高下。”
  对方又是一愣,心说这都哪儿学来的套话啊……罢了,罢了,我还是赶紧跑路要紧。
  等那些强盗都跑得不见人影了,光在黑暗中投射过来星星几点火光,裴该这才再度驱车启程。很快便叫开了南篱门——果然那些卫兵没有追赶盗贼的意思——然后向东拐,直奔乌衣巷,来到王导府上。门子通报进去,王茂弘整理衣冠,迎将出来,见了面就问:“文约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啊?”
  裴该朝他作一个揖,笑一笑:“无甚要事。前往句容,归来时错过时辰,恐不得还家,因思茂弘操劳王事,从来夜深不睡,这便腆颜前来寄宿了。”他去丹湖附近查看产业,这事儿王导也是知道的,于是摆手请他进府,一边儿还想打问几句丹湖附近的情况,裴该却抢先说道:“适才途经南塘,于路遇贼——不想建邺治安如此不堪。”
  王导吃了一惊,忙问:“可有冒犯文约么?”裴该摇头说还好,盗贼急着逃跑,我又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不方便帮忙捕盗,所以放他们过去了——“都是些中州口音。”
  王导轻轻叹一口气,说我确实也才接到了报告,南篱门外有强盗行劫,因为人数不少,又各执利刃——关键都还是军中兵器——所以卫兵不敢追捕……
  裴该笑问:“是恐其背后之人,大有来头吧?”
  王导说是啊,所以我正打算等天明之后,再派人徐徐访查,看看这些贼人究竟来自何方,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然后是该搜捕,还是该驱逐,才好作定断。裴该轻轻摇头:“不必访查,我知彼等何所来也。”
  王导眉头微微一皱,疑惑地问他:“文约既能辨识彼等中州口音,想是搭过了话,可从中查出了什么端倪来么?”
  裴该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却反问道:“可有祖士稚的消息?”
  王导说有——“士稚前居泗口,我请大王召其为军咨祭酒,于是乃携一族过江,暂居京口——便在数日前,文约才刚前往句容,便有士稚消息传来,或许再过几日,他便会到建邺来了。”
  裴该一撇嘴:“祖士稚已到建邺附近,若仍居于京口,百里之遥,如何能够跑来南塘行劫?”
  王导闻言,不禁大吃一惊,急忙摆手:“岂有此理,祖士稚安能做贼?!”
  裴该说是不是的,等天亮了你派人打探一下,看他住在何处,咱们一起上门去问问看不就得了——“夜已深矣,我一路劳乏,亦欲眠矣。”
  ……
  祖士稚就是祖逖,裴该一直在等着他呢。要说这年月江南(包括侨居的)能打的将领很多,比方说陶侃、周玘、周访,等等,王含、王敦兄弟也还算勉强过得去,但大多数半辈子都在南边儿窝里斗,唯一敢率师北伐,谋复中原的,那就只有一个祖逖而已。
  祖逖仅率宗族部曲百余家,中流击楫,誓师渡江,就在七年时间里,收复了兖、豫两州的大片领土,兵锋直指洛阳。但可惜的是,事功未竟,他就因病而辞世了,而且死后兵马星散,遂使石勒、石虎夺占河南……
  不过据裴该判断,即便祖逖不死,再多活个五年十年的,他撑死打下洛阳,也必然止步于黄河南岸,不可能建立更大的武勋了;而且人难百岁,迟早都要归于黄土,不管祖士稚打下多大的地盘儿,只要他一死,仍然全都得拱手让与他人,剩不下来几亩土地。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祖逖的北伐根基不稳,缺乏足够的后方支援。首先江东政权根本就不支持他,基本上没给他派过任何援军——还得他自己从各藩镇临时相请——也没有输送过多少粮草;其次祖逖本部兵马实在太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就没有大规模地扩充过(估计是受钱粮所制约),他打的那么多胜仗,全都靠联络中原各郡县的汉人坞堡,协同作战。所以他是一光杆儿名将带着群雇佣兵在打仗,只要这名将一咽气,别人再也笼不住那些雇佣兵了,就肯定四方流散,剩不下几个人来守备所得领土啦。
  东晋的形势和后来的南宋很象,但倘若祖逖跟岳飞一样,手握八万核心强兵,有这么一支令行禁止的“祖家军”,估计不用五年,连平阳和襄国都能直接给夷平了——终究北方胡汉各族也在内斗不休,不能跟基本统一了黄河流域的金朝相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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