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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裴该还剑入鞘,说:“汝才归来,当与主公团聚,以述别离之苦。明日便须带着被褥到我帐中来,听从教训。”石虎自然满口应承。
  裴该斜眼瞟瞟张宾,就见张孟孙手捻胡须,微微而笑,表情很是欣慰。是嘛,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而且裴该愿意收石虎做弟子,则其投顺之心再不必疑也。尤其石虎跟石勒虽然血缘关系并不很近,终究是亲眷,而且又得太夫人王氏的宠爱,这若是能把石虎捏在手心里,还怕影响不了石勒么?刁膺等辈,何足挂齿!
  裴该与张宾四目相对,微微而笑,仿佛心意相通一般……其实裴该心里想,你不会真把我当作是你的一党了吧?不要以为理念相近、看法相似——当然啦,其实那都是我装出来的——就必然能够亲密无间地合作下去。若不是我无久留之意,有心算无心,迟早要把你掀翻在地!
  不过么,估计有一点你猜对了,我收石虎为徒,确实别有用意……
  ……
  对于刘琨的策反,石勒是一口回绝,还命程遐写了一封不大客气的信,交张儒带回晋阳。程子远在信中写道:“……事功殊途,非腐儒所闻。君当逞节本朝,吾自夷,难为效……”直接指着刘琨的鼻子,骂他是“腐儒”。
  当晚张宾来拜望裴该,一方面探问他的伤势,另方面也夸赞一下,你今天这件事做得很好——“若能使石虎进言,息东征之命而返归北方,则善莫大焉。”石虎一直居住在并州啊,比河南更北,他怎么可能乐意到江南去呢?
  裴该说且等几天吧,等我先摸摸石虎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影响到他,然后再说。不过——“便无石虎,我看主公也早有悔意。”天气这么寒冷,淫雨还不停歇,粮草即将见底,敌军越聚越多……石勒要还一门心思向东打才怪哪。张宾点点头:“近日明公亦偶出埋怨刁长史之语,刁某乃云世罕有连雨两三月之事,且期以来日,必然放晴,便可用兵矣。”
  裴该歪过头去瞧瞧帐外的天色,说就这模样能很快放晴?我怎么不大信呢?张宾笑笑:“是以刁长史乃明日而更期明日。据说他还在自帐中,每日焚香祈神呢。”
  裴该“呵呵”一笑,随即就问张宾,对于刘琨的策反,主公回绝了吧?张宾说那是当然。裴该说我这就不大明白了——“彼有太夫人在手,真正奇货可居,为何要遣人送归?”这捏着石勒老娘,正好作为要挟,直接放回来,他真以为石勒会感念其恩惠,就此俯首归降吗?未免也太过天真了吧?
  “刘越石亦当世人杰,何以出此下策?”
  张宾笑笑:“为示其宽仁耳。”我跟石勒讲过楚汉在广武对峙,项羽威胁说要烹了刘邦之父刘太公的事情,当时石勒就说:“以人至亲的性命作为要挟,此非大丈夫所为也!项羽心胸如此狭窄,岂能不败?”所以刘琨捏着这个人质,对石勒毫无损伤,还不如放回来市恩,即便此番不能使石勒反正,说不定将来战场之上,也会有退避三舍之事哪。
  “非大丈夫所为?”裴该突然间冷笑一声,随即低下头去,沉吟不语。张宾有点儿莫名其妙,连问了几声:“裴郎在想些什么?”裴该这才缓缓地说道:“姑母不久前患病,虽得痊愈,然每日食难下咽,哀哭不已……”


第五十四章 时机成熟
  张宾和裴该正好好地说着军中政事,突然间裴该话锋一转,提起了自己的姑母裴氏,说裴氏这些天不肯好好吃饭,还总是哭泣。
  张宾略略一皱眉头,就问说难道是军中供奉不足吗?裴该一撇嘴:“军中有何供奉?”随即就说了,我姑母曾为王妃,那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军中生活?不过她丈夫已死,国家覆亡,险些沦为奴婢,这才勉强依靠我这个侄子而已——“今闻其夫侄所在不远,怀念往事,故此哀伤、怨怼……”我都已经被她莫名其妙骂过好几回啦。
  张宾问道:“所谓夫侄是……”裴该伸手朝东方一指:“即刁长史欲伐,而我等欲避者也。”
  张宾明白了,裴该指的是晋朝的琅琊王司马睿,于是便问:“令姑母与琅琊王甚熟稔么?”裴该撇撇嘴,有些不屑地回答说,熟啊,当然熟,比跟我要熟得多啦。
  裴该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裴氏就已经嫁给东海王司马越为继室了,而即便在此之前,他们堂姑侄也顶多在家族聚会的时候碰过一两次面而已,虽有血缘,却无甚感情。而司马越乃是司马懿四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琅琊王司马睿则是司马懿的曾孙,双方血缘关系虽然比裴该和裴氏更远,关系却一直都很不错。
  就理论上来说,司马睿在家族中的地位比较高,所领琅琊也是大国,比东海国要高级和富庶得多。但在“八王之乱”中,他却只是个后起的小字辈而已,不仅无力插足争胜,就连自保都非常困难——因此他就必须得找个人傍着啊。那么找谁呢?琅琊、东海本是邻国,他自然而然地就投入了东海王司马越的怀抱。
  司马越在“八王之乱”中之所以能够笑到最后,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点,就是他在朝中找到了足够有影响力的奥援——王衍王夷甫。别看王衍假模假式跟石勒面前撇清,说自己“少无宦情”,其实官瘾很大,他口才一流、学问二流,但论起在官场上争权夺利,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本事,足可与口才相拮抗。所以在“八王之乱”晚期,王衍利用他本人和家族的声望,基本上掌控了洛阳朝廷,司马越与之联手,这才能够顺利击败最大的政敌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颙。
  ——后世有人评论,其实司马越和王衍的合作,可以看作是东晋初年“王马共天下”的滥觞。
  故此司马睿既然依附于司马越,自然也会亲近于王氏家族,再加上琅琊王氏本来就是他封国内的豪门世家,所以才能顺利把王衍的族弟王敦等人召入幕中,并且不敢待之以寻常宾客,而是等同于师友。
  司马越起兵之初,就表司马睿为平东将军(后改安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为他留守后方;后来讨伐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睿也有领兵从征。所以东海王府上,琅琊王那是常去啊,自然会和王妃裴氏相熟了。
  而且裴该还说了,司马睿之所以离开徐州,渡江南下,镇守建邺,据裴氏所说,初建言者是琅琊王氏的王旷(“书圣”王羲之之父),然后由王导转达给司马睿,司马睿通过裴氏向司马越进言,才获得允准的。
  ——想当初裴氏在马厩中与裴该相认,一开口就说:“昔日我劝汝兄弟随王玄通子孙同往建邺……”所谓的“王玄通”,就是指的琅琊王氏前代家主、威名赫赫的王览,王敦和王导都是王览的孙子。
  讲述完这些旧事,最终裴该总结道:“则琅琊王德我姑母久矣,姑母亦心心念念,深悔当日不往依附……”
  张宾沉吟少顷,捻着胡须微微而笑:“我知裴郎之意了……”
  裴该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张君未必明我之意——可先说来听听?”
  张宾说你是觉得裴氏居于军中,她自己很不乐意,而对你来说,又有受人要挟之憾——石勒要是真拿你姑母来要挟你,“非大丈夫所为也”,则君臣之间难免会留下心结。或许这也是你直到今天还不愿主动为石勒献策的缘故吧?总感觉自己是俘虏、人质,不是部下。
  而如今机会大好,此处距离寿春并不太远,又知江南晋军都已齐集寿春,所以你打算通过我向石勒进言,把你姑母给放了,派人送她到寿春去——
  “我猜裴郎之意如此,未知然否?”
  裴该先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张君只得其一,未得其二。”
  张宾说哦,你还有别的用意吗?说来我听听啊。裴该莫测高深地一笑:“若其一尚不能达成,其二有若空中楼阁,正不必多言也。”张宾心道你又冒新词儿……什么“空中楼阁”,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读来的——“若裴郎能道其二,我便一力促成其一。”
  裴该把身体略略朝后一仰,表现得是稳稳当当,说不着急,我这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安排妥当,就算你现在说服了石勒,要把我姑母送去寿春,我也不会答应——“张君休急,有三五日,时机便可成熟。”
  张宾自诩智计无双,但是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裴该所说的“其二”究竟是指什么……难道说他想先把姑母送走,自己好方便落跑么?晃晃脑袋,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一则不应该再怀疑裴该的忠诚啦,不但是同僚,我们还是知己,总拿老眼光看人很不君子;二则他真要是这么打算的,这“其二”什么时候都不会告诉我啊,还说什么要等三五天,时机成熟了再说。
  这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好奇,当下关照裴该,说你的这“其一”想法,我可以理解,也可以帮忙促成;希望你准备完全之后,赶紧告诉我,我帮你跟石勒说去,然后恭聆你的“其二”究竟是什么。
  裴该貌似挺得意:“我还以为,自身肺腑,全在张君料算之中,不想也有张君猜不中的呀,哈哈哈哈~~”故意给张宾戴了一顶高帽子——“真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也。”张宾连连摆手,说裴郎你是智者啊,何必自谦为“愚者”?裴该说好吧,那我就自称“狂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不过要先等到时机成熟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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