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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因此当裴该逃席的时候,程遐匆匆追出来,装模作样挽留,裴该就老实不客气地回复道:“胡儿粗鄙还则罢了,刁长史亦甚无礼,我不惯与此等人共座!”他相信这必然是程遐愿意听到的话。果然程子远拊掌而笑,深感“于我心有戚戚焉”,然后当场就揭了刁膺的老底:“彼不过乡间小吏,从公师藩起兵,公师藩为苟晞斩杀后,始逃依主公耳。念是故识,才得优容,其实腹内皆草,毫无所长——我等又岂能久居此辈之下?”
  裴该心中暗笑,真是官场风云,各有筹谋,石勒这胡营看似兴旺,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嘛。那厮手下文武两个集团,本就难免龃龉。武将集团中以“十八骑”为一党,后附者又一党,此外也可划分为“羯将党”、“匈奴党”、“其他杂胡党”和“汉将党”,各自瞧对方不顺眼。至于文吏,相对单纯一点儿,粗分可为以张宾为首的“君子营党”和以刁膺为首的“非君子营党”,然后“君子营”里面还有张党、徐党和程党……
  老人家说得好啊——“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程遐你瞧不起刁膺?是不是就跟我假模假式瞧不起你似的?但你出身也不怎么高贵啊,又有什么资格鄙视“乡间小吏”起家的刁膺了?
  嗯,我是不是能够利用他们不同集团之间的矛盾,尝试着达成自己的目的呢?即便要走,也先把胡营搅上一搅,加大各集权之间的矛盾,方称吾心吧……


第三十五章 何以东向
  翌日晚间,张宾又上门来找裴该了。据后来裴熊禀报,本来支屈六也跑了来的,但恰巧前后脚,远远地望见张宾进门,他皱皱眉头,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拨马离去——裴熊正好去关门,所以瞧见了。
  裴该把张宾让进寝室。张宾进来一瞧,只见屋中堆满了简册和牍版,几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好不容易裴该清出一小片空场来,请他坐下,张宾开口便问:“裴郎,这些典籍整理得如何了?”
  裴该苦笑道:“都是散编,整理起来……谈何容易啊!”
  胡汉军进入洛阳之后,便撒开了欢儿似地四处抢掠,就连藏书的崇文院、东观、石渠阁等处也不得幸免,在刘曜下令焚烧洛阳宫室之前,就有不少典籍被他们搬出来当劈柴烧了……张宾恰好路过,顺便就派人在前院归置归置,搬出来三车书——后院已经起了火,他自然不肯过去冒险。所以送给裴该的这些,全都是零散书籍,也就能挑出来十几卷完整的竹简,还都属于不同典籍,至于那些牍片,更是东一榔头西一锤,根本统合不起来。
  裴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完全依仗着此世裴文约的学识和记忆,才勉强将之分类完成——因为很多文章后世并无所传,所以若纯粹靠着后世的能力,哪怕他学的是考古学加古文献学,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很难搞得定。
  这些文献不但零散,而且价值普遍不高,多为汉魏时代学者对儒经的解读、诠释,且其中并无大家,内容相对浅显。他倒是翻到了几部残缺的农书、历书,以及曹魏军医李当之所著《药方》……可那些玩意儿更是压根儿瞧不懂,也不知道是否真有保存的价值。
  本来心情就郁闷,如今面对张宾,裴该更忍不住长吁短叹。张宾好言抚慰一番,才终于得着机会转入正题:“裴郎既从明公,当有所芹献——明公使我来问,裴郎属意于何种职司啊?”
  裴该手里还捏着一张牍版,闻言略略一翻白眼:“请为文教。”
  张宾笑道:“裴郎心中尚有怨怼么?文教并非当前的急务。”
  裴该一撇嘴:“如何不是急务?如今诸将肆虐、胡马纵横,百姓膏于锋刃,士子毙于荒野……”一扬手中的牍版——“文献典籍,尽都化为薪柴,眼见圣贤之言将绝矣!若不急施教化,典章如何传承?黎庶如何抚育?!”
  说着话“啪”的一声,把那片牍版重重地拍在几案上:“非要等到学者死尽,书籍烧尽,那时候才来恢复文教么?并非我敢于不敬,但在裴某看来,君子营上下,即张君在内,都是无学之辈!而若以学者衡量之,裴某同样无学……”
  他这说的是大实话,张宾论实务能力可能是当世魁首,但若谈起这年月最流行的经学来,他大概连门儿都还没有入呢——终究出身摆在那里,属于单家寒门,学习资源非常有限。裴该说我本人算是入门了,但“学者”两字也还安不到我脑袋上——我年纪还轻,又能读过多少书了?
  所以张宾并不以为忤,而是笑一笑,继续安慰裴该:“诚如裴郎所言,教化是要务,也是大工程,即便交于裴郎,卿一人也担负不起来啊。且教化需有百姓,有士人,有稳固的疆土,如今我等不会久居许昌,行止尚且未定,又从何而谈教化呢?”
  裴该说那就赶紧找个地方稳定下来啊——随即伸手一指满屋子的简牍:“我欲将这些文章抄写下来,以免行军途中再次散佚,然若仍然施之于竹木,只恐不便运送。张君可能为我寻些纸张来么?”
  张宾摇摇头,说军中存纸实在不多了……听说上回简道给了你不少纸啊,你都用完了吗?
  裴该脸上略略一红:“当日不知纸之难得,又无远虑,都用来练字,以及默写先父的文章了……”远远地也不知道朝哪个角落里一指:“其实也没多少,都已用尽啦。”
  张宾双手一摊,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不可能再给你纸张了。
  裴该咬咬嘴唇,凑近一些,询问道:“纸固难得,但未必难制啊,何不盖建一所纸坊,我等自制?”张宾摇头说“难”——“造纸非但需要树皮、麻布之属,也要用到大量清水,一般都会建在水滨。即以许昌论,东则洧水,西则颍水,距城都有二三十里之遥,且须大量人工。先不说我等不可能在许昌久居,即便久居,常有盗匪出没城郊,又有晋之残军纵横,谁放心离城去动工啊?”
  裴该听他绕了一圈儿,又把话头给引回来了,心知肚明对方的想法,当即顺着话头就说:“既然如此,何不速走?”
  “正要请教裴郎,当往何处去?”
  “邯郸、襄国,我固与张君言之久矣。”
  “当如何去?”
  裴该唇边不禁露出淡淡的冷笑,心说这才是你此来的真正目的啊——“我前日听闻苟道将于仓垣置行台,立豫章王为皇太子,可有此事么?”
  张宾点点头,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但——“今苟晞已不在仓垣,而南下蒙城矣。”
  西晋的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东平郡公苟晞苟道将,此前与东海王司马越相争,司马越即矫诏以伐苟晞。但等到司马越薨逝的消息传到洛阳,晋怀帝当即加封苟晞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要他赶紧西上勤王。可是苟晞在仓垣按兵不动,反而上书,建议怀帝放弃洛阳,迁都到仓垣去。
  谁都知道洛阳已是死地——除非王衍能把大军给拉回来——所以怀帝倒也有所动心,但河南尹潘韬跟苟晞有仇,极言不可,还怒斥道:“难道苟道将想做曹孟德吗?!”当时洛中数量不多的兵马,有一半儿都捏在潘韬手上,故此怀帝不敢逆之而行。就这么着,最终洛阳陷落了,怀帝也做了俘虏,只有豫章王司马端等人提前一步逃出了洛阳,前往依附苟晞。于是苟晞就拥戴司马端为皇太子,号召天下兵马齐聚河南,来保护皇太子,进而收复洛阳。
  问题是当初皇帝呼吁勤王,包括你苟大将军在内,都没人真的敢于响应,如今一个新立的皇太子,别人还未必承认呢,谁又会听你苟晞的话了?其实苟晞在驻军仓垣之前,就已经被王弥部将曹嶷所败,士卒星散,五不存一,如今的实力更是小弱,所以他才着急上火地忙着立太子,召各部,与其说是叫他们来保护太子,不如说是叫他们来保护自己……
  而且他觉得仓垣城小堞低,不老靠谱的,干脆率军南下,改屯蒙城了。
  对于这些事儿,裴该自然是一清二楚,但他还得假装自己不清楚,要等张宾先说出来,苟晞已经不在仓垣了,现在在蒙城。然后裴该假意皱皱眉头,嘴里却说:“既如此,事更易耳。主公当速写表章一道,送往蒙城,表示愿意背汉从晋,奉豫章王为主,即可请苟道将让开通路,直取邯郸、襄国矣。”
  张宾面色一沉:“裴郎休要戏言!”你到这会儿了还想着劝说石勒归晋吗?这晋朝皇帝都已经让刘曜派人押到平阳去了呀!
  裴该一翻白眼:“既不愿降,自当厮杀过去,又何必来问我!”你问怎么前往邯郸、襄国,这不明摆着得一路杀过去吗?你提这问题有意义吗,还怪我口出戏言?
  张宾双眉一挑,不禁“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今苟晞在蒙城,遣王赞守阳夏,正当我等之东。裴郎曾与明公说‘向东’,然而若然向东,必与此二人交锋,未知胜算几何,故此明公尚在犹疑,也命我前来向裴郎探问,可识得此二人么?”
  裴该想了一想:“我昔日倒与王正长(王赞)有过一面之缘,至于苟道将,未曾得见……”随即嘴角一歪:“听闻苟道将昔日曾战败过公师藩、汲桑,以及主公,难道是因此而对他有所畏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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