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酒徒)

　　但是，就在他抬手抹掉眼前泥浆的短短功夫，身边的战壕里，就跳出去了七八个学生！全都十八九岁二十出头，全都长得跟豆芽菜一般，白白净净。不光是他这边，还有正面，还有另外一侧！相继跳出来的，几乎也全都是学生娃！像百战老兵一般将自制集束手榴弹挂在脖子上，左边一捆，右边一捆，每捆六枚，不多不少！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轻重机枪横扫，将坦克周围，扫得泥浆乱跳。鬼子兵也发现了正在扑向坦克的学生们，毫不犹豫地调转的枪口。

　　十几名学生在冲向坦克的途中，被子弹击中，倒在前辈袍泽的尸体旁，血流成河。还有四五名学生，被坦克上的机枪射中，连人带手榴弹，化作一团团浓烟。但是，剩下的学生娃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不屑一顾。继续怒吼着迈动双腿，向后退中的坦克靠近，靠近，靠近！

　　“小鬼子，有种别跑！”赵小楠灵活地跳过一个水坑，然后在地上滚了滚，躲开坦克转向他的枪口。随即，他猛地向前加速，就像一头猎食的豹子般，扑到了一俩坦克侧面，单手拉住一块金属凸起，迅速爬了上去。

　　子弹打在坦克上，“叮叮当当”，溅起无数火星。却未能伤到他的分毫。他冷静地笑了笑，从脖子上摘下手榴弹捆，一左一右，挂在了炮塔下。随即，猛地一拉弦，纵身跃入了旁边的泥坑。

　　“嗤——”手榴弹尾部，冒出白色的浓烟。一、二、三、四、五、六……，你坑中的赵小楠，探出半个脑袋，满脸自豪地默数。他是第一个，成功将集束手榴弹挂在日军坦克上的人，如果这个办法好用，将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避免许多袍泽的牺牲。

　　“嗤——”浓烟冒起，将整辆坦克车迅速笼罩。战壕中，冯大器兴奋得用力挥拳，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手榴弹没有爆炸！

　　赵小楠豁出性命去才绑在日寇坦克上的集束手榴弹，居然一枚都没有爆炸，全都变成了哑火。而小鬼子的坦克，却冲出了浓烟，向着远处，逃之夭夭！

　　“嗤——” “嗤——” 另外两团浓烟跳起，真实而又荒诞！

　　不止是赵小楠的集束手榴弹没有爆炸，还有其他两名勇士的手榴弹，也相继哑火。而勇士本人，却依旧压在坦克装甲上，瞪圆了眼睛，满脸震惊！

　　“小楠，回来，快回来！”冯大器忽然又叫了起来，痛苦而又绝望。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袁无隅咬着牙扫出一排排子弹，试图吸引敌军火力，避免好朋友成为鬼子的关注目标。

　　“阎老西，我日你祖宗！”王大却疯了般叫喊，双手砸在身前的手榴弹捆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

　　手榴弹分为好几批，最近这批，是二十九军花费重金，从阎锡山那里买来的。阎锡山做生意向来精明，精明到连手榴弹里，都要新货旧货混着卖，从来不管购买者的死活！

　　“小鬼子，有种别跑！”赵小楠既未听见冯大器的叫喊，也没听见王大却怒骂。他甚至连头，都未曾向冯大器等人所在位置回一下，纵身跳出水坑，扑向一具被打成筛子的袍泽尸体。

　　数颗流弹落在他身边，溅起朵朵水花。他躲都没躲，迅速弯腰，从血泊只之中捡起两捆手榴弹，左一捆，右一捆，挂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后迈步追向正在远去的鬼子坦克。

　　几点红光在他身上跳起，他的身体打了个踉跄，然后继续加速，加速，加速。又有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他的半边身体都被血水迅速染红。却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手，拉燃了手榴弹后边的引火弦。

　　白烟从他肩头冒起，就像两团白云，遮住他的面孔和一部分躯干。腾云驾雾般，他第二次扑到了战车上，单手拉住了上面的凸起部位，将胸口贴向了冰冷的钢铁。

　　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离开，献血顺着钢铁，淋漓而下，迅速染红的转动的履带。

　　这一次，希望集束手榴弹不再是劣质货。

　　“轰隆”一团巨大的烈焰跳起，将他的身影，化作永恒！

　　注1：这里是八九式中型坦克甲系，全重十三吨，乘员四人。由汽油发动机驱动。主火力为一支57mm炮，辅助火力为两挺九一式机枪。威力巨大，但存在严重设计缺陷，非常容易起火殉爆。曾经被八路军诱入村中以玉米秸烧毁。


　　第四章 修我戈矛 （六）



　　“小楠……”冯大器双手捶打地面，放声嚎淘。

　　赵小楠战死了！

　　从小跟在他屁股后亦步亦趋，长得跟姑娘一般秀气，还经常被同学欺负的赵小楠，战死了！

　　当初那个一直在犹豫是否投笔从戎，被他与袁无隅两人硬拉着一起进了军营的赵小楠，今日却义无反顾地背着两捆手榴弹，冲向了日军的坦克，然后战死沙场！

　　他本可以不主动跳出战壕

　　如果他不想去，也没有人能逼着他去。

　　如果手榴弹第一次就能爆炸，他就可以不用再从泥坑里爬起来，第二次追向小鬼子的坦克！

　　如果……

　　“嚎什么嚎！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一声悲愤的大喝，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紧跟着，他整个人都被硬生生从轻机枪旁拉开，“想让他走得安心，就给他去报仇！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也忒孬种！”

　　“你……”冯大器瞪起发红的泪眼，就想反驳。却发现，来人的眼睛也跟他一样红。

　　是他的连长王大却，左手里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三八大盖儿，右肩膀上挂着鼓鼓囊囊的子弹包，“小鬼子的其他几辆坦克全逃回去了，下次肯定不会再单独行动。你枪法好，别把力气浪费在哭哭啼啼上。去给我靠近些盯着，盯鬼子的军官。如果能杀掉一个，比炸一辆坦克还管用！”

　　“杀，杀鬼子军官！”冯大器顿时顾不上再悲伤，接过三八大盖儿，咬着牙点头。

　　“这枪打得远，但穿透力大，不容易致命。所以盯好一个目标，就把枪膛里子弹全打出去。别给他再活着当祸害的机会！”王大却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个字，都无比地清晰。“小袁，你给他当助手，替他寻找目标，机枪交给我！”

　　“嗯！”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袁无隅，咬着牙领命。

　　“去吧，鬼子这次吃了亏，下次肯定有军官带队过来找场子！”王大却冲二人笑了笑，把子弹包交给袁无隅，然后蹲在战壕里，开始摆弄捷克式轻机枪。

　　小鬼子这一轮突击失败了，但下一轮突击，很快就会开始。作为连长，他没时间替麾下战死的弟兄哀伤。他只能尽最大努力保住阵地，尽最大努力让其余弟兄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冯大器默默地看了一眼连长王大却，然后拉起袁无隅，沿着战壕偷偷向前移动。连长说得对，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想要让赵小楠含笑九泉，最好的办法是用鬼子的性命来做祭奠。而普通鬼子兵的贱命，怎么配得上小楠的英魂享用！要找，就找价值最大的目标！

　　二人自幼相识，多年来都是同班同学，配合默契。根本不用说话，从彼此的动作上，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很快，就偷偷地来到了战壕的最前端，寻了一个相对隐蔽位置，架起了三八式步枪。

　　视野里，一片空旷。

　　九辆坦克的损失不算大，但是，给日军带来的士气打击，却无比沉重。

　　他们之所以蔑视对手，依仗的就是悍不畏死的武士道精神和先进了不止一代的武器。然而今天，他们却忽然发现，对手比他们更视死如归，先进的八九式战车，竟被落后的木柄手榴弹炸得七零八落！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未了避免中国军队趁机发起反攻，将第一道防线夺回。小鬼子们的轻重机枪，在两道防线之间的空地上，反复扫射，唯恐漏过任何可疑目标。而小鬼子的士兵们，则大多数都把身体缩在了附近的弹坑中，眼巴巴等着早餐时间快点儿来到，或者有一支生力军将自己替换下去，远离这个可怕的血肉磨坊。

　　“呸！”冯大器偷偷地朝战壕里吐了口吐沫，满脸鄙夷。

　　传言中都说，小鬼子枪法准，胆子大，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但今天看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论枪法，二十九军的老兵们，根本不比小鬼子差。论胆量，刚才脖子上挂着手榴弹追坦克的英雄们，更是将小鬼子甩了十万八千里。论彼此之间的配合，放任自家坦克冲锋而步兵不去跟进的家伙们，有什么脸谈配合？还不如原地找个水坑，一头扎进去把自己淹死！

　　“那边，那边好像来了几个当官的！”袁无隅忽然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然后低声提醒，“坦克，坦克附近！”

　　“坦克？”冯大器迟疑着转动枪口，将准星对准已经撤离至第一道防线之外的日军战车。几个军官模样的人，迅速在准星中闪过，然后又迅速消失。还有几个好像军医打扮的家伙，则低着头，蚂蚱般在坦克后窜来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