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金明欣嘴里发出一声悲鸣,抓起手帕,哆嗦着在伤员脸上轻轻擦拭。
也许是感觉到了手帕上传来的温柔,也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伤员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起了。糜烂得看不清模样的面孔上,隐隐约约,竟透出了几分安详。随着针管里的吗啡不断减少,他的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平稳,越来越微弱,渐渐的,若不可闻。
四下里,哭泣声越来越响亮,郑若渝平静的抽出针管,转身刚要离开,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弟兄们,上啊,跟小鬼子拼了!”
那个本该陷入昏睡,直至死去的伤兵,突然挥舞手臂坐了起来,然后,他就像一具雕塑般,定格在那里,怒目圆睁,气绝身亡。
他的手不小心甩到郑若渝,将后者带倒在地,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瓶瓶罐罐满地翻滚,郑若渝手臂处,被碎玻璃片儿扎得鲜血淋漓。
“郑护士,快起来!”医生大惊,忙上前一把将郑若渝拽起,又回头向那被吓傻的金明欣吼道,“快扶她起来,快给清理伤口,快!”
“我没事,没事儿。李院长,您去看看其他伤员吧!其他人,也许还有希望!”郑若渝强笑着向医生点了点头,转身用镊子夹起一块酒精浸泡过的药棉,冷静地准备自己给自己清理伤口,忽然间,却感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身体再度软软地栽倒。
“表姐,表姐……” 金明欣吓得花容失色,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郑若渝,大声呼唤。
“救她,医生,救她!” 伤兵营长也扑了过去,用手扶住郑若渝的头,声嘶力竭地朝李医生喝令。丝毫没有认为,面前这个女护士,是杀死他麾下弟兄的仇人。
“若渝姐,若渝姐怎么了!” 袁无隅在门口听到动静,也不顾一切跑了起来,拉住一名医生,焦急地追问。
回答他的,是野战医院李院长的怒吼,“出去,全出去。无关人等,全都出去。护士,去准备药品!腾开隔壁的病房,准备抢救!”
“奶奶的,逼着一个女娃子去打针,你刚才为什么自己不打?为什么自己不打!” 亲眼目睹了郑若渝晕倒经过的伤兵营长,猛地站起身,抬手就去抓李院长的衣领。
他和他麾下的兄弟都是军人,为国而死,虽死无憾!可逼着一个女娃子去用“毒药”结束伤兵的性命,在他眼里,却绝不是男人所为。如今,这个女娃子因为内心压力过大,昏迷不醒。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院长,就是罪魁祸首!
“出去!” 李院长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蹲下身,亲自从金明欣怀里接过了郑若渝。大步走向了隔壁病房。
“你今天要是治不好他……” 失去兄弟的痛苦,全都化作了对郑若渝的怜惜,伤兵营长追在李院长的身后,大声威胁。
“出去吧!” 袁无隅主动上前,扶住了伤兵营长的胳膊,半推半架,将此人朝院子里推去。
“你……” 伤兵营长楞了楞,不知道袁无隅为何又站在了自己对立面。
“他是最好的医生,方圆五百里,你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来!” 袁无隅用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睛解释,“若渝姐不是因为打了那针才倒下的。她,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你如果真心想让她好,就别在这闹事儿。他们,这里所有人,都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第二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三)
第二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三)
不知过了多久,郑若渝悠悠转醒,眼睛还未睁开,便听到有人在旁边低声说道,“缺乏营养,过度疲劳,贫血,还有,我怀疑有细菌侵入了她的血液,才是导致她休克的真正缘由……”
“你是说败血症,她那天只是碰到了染了毒气的……” 金明欣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对医生的判断深表怀疑。
“她右小臂上还有一处旧的贯通伤,至少是三个星期前的,如今还未痊愈,我今天发现后重新切开了表面,发现里边已经严重化脓!” 李院长的话很专业,却像窗外的秋风一样寒冷。
郑若渝浑身一震,急忙睁开眼睛看向自己右臂,果然看见当初在南撤途中曾经被子弹打穿的地方,又重新缠上了厚厚的纱布。隐约之间,好像还散发这一股刺鼻的味道。而自己昏迷之前新受伤的手腕处,此刻也被包裹上得严严实实。
扭头再看左手腕处,此刻则挂着一只吊瓶。对前线将士来说无比珍贵的救命药液,正顺着橡胶管子,一滴滴输进自己的身体里。(注1:输液发明于1931年,对1937年的中国军队来说,一瓶输液葡萄糖,属于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的神药。)
“我没事……” 她本能地想坐起来,用手将针头拔出,制止医生的浪费。才抬起头,却感觉到浑身上下又酸又软,四肢也冷冰冰的,使不出任何力气。
发烧,伤口化脓感染引起的发烧!作为一名“资深”护士,她立刻就明白了问题所在。李院长的话没错,右腕处的被污染过的玻璃划了一下,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真正将自己击倒的,是右小臂上那个旧伤。表面早已收口,自己本以为只是因为总保持在活动状态,所以内部的肌肉痊愈得慢了些,没想到,竟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若渝,不要动!你醒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李院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要不是您老全力相救,我真不知道……” 一个有力的手掌,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肩膀。李若水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因为激动,呼出的气流吹得她头发飞起来,乱纷纷遮住视线。
“李营长言重了。郑小姐是我们野战医院的院花,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你亲自来问罪,这里的伤兵和护士,就得把我给大卸八块!” 李院长显然也十分开心,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大声调侃。
李若水的脸迅速红成了猪肝色,扶着郑若渝的手臂,也以不可察觉的幅度轻轻颤抖了一下。很显然,在郑若渝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对医院说了些过分言语。如今被人抓住了痛脚,尴尬在所难免。
“院长,对不起。李大哥是因为担心我,一时犯了糊涂,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非常熟悉未婚夫的脾气秉性,郑若渝带着几分甜意,柔声向李院长道歉。
“郑小姐不必如此!” 李院长笑了笑,轻轻摆手,“我只是开句玩笑而已。说实话,你昏迷那会儿,我自己都想抽自己耳光。大伙只看到你开朗大方,身体又不像其他护士那样弱不禁风。却没注意到,你居然是带着伤在坚持。更忘了,你再坚强,终究不是个铁打的。”
“是我自己把伤口藏了起来!” 郑若渝不肯委过于人,笑着低声安慰。“当时觉得贯通伤,没啥大事儿。给您和大伙添麻烦了!”
“你呀,就是要强!” 李院长叹息着摇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哪有伤口没好,就去护理别人的?算了,以前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今后的事情,我却不能不管。我建议,你尽快转院。否则,一旦感染随着血液扩散,神仙都救不了你!”
“转院,往哪转?” 饶是心里多少对败血症这三个字有所了解,郑若渝依旧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大声追问。
“医生,是去上海,还是南京?!需要些什么药?麻烦尽快告诉我们。” 李若水也被吓得寒毛根根倒竖,单手托着未婚妻的肩膀站起身,快速咨询。
“近一些,我建议还是去北平。既然郑先生也来了,汽车上还贴着伪北平政府那边的通行证,去北平肯定比去南京更方便,治疗也能够更及时。至于药品,那边有德国人和美国人开的医院,里边的医生对这种病的研究应该都比我深!” 李院长的声音,永远是那样四平八稳。听在郑若渝和李若水两人耳朵里,却字字宛若惊雷。
“是啊,若渝,跟我回北平吧。我让司机快点开,咱们一天就能到。” 一个非常慈祥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话里话外,带着一股上位者的自信,“叔叔我跟协和医院的詹姆士博士还有些交情,由他出手,我保管你一个月之内,就又能出去骑马打球!”
“二叔,你怎么来了!” 郑若渝的目光,迅速被说话者吸引,带着几分惊诧,低声追问。
被他称作二叔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袭长衫,长相很和气,身材看上去也很结实。轻轻笑了笑,他快步来到病床旁,低声说道,“你一失踪就是好几个月,我当然要四处找你?!这回多亏了小柔,要不是她无意间看到了一张中央日报,我还真不知道,咱们家里,已经出了一个女中豪杰。了不起啊,了不起,若渝!二叔虽然身为男人,国难当头之时,也做不到你这般果决!”
“二叔……”郑若渝被夸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蹙起眉头低声抗议。
记忆中,二叔可不是一个太把国家民族放在心上的人。非但二叔,整个郑氏家族都如此。一部分总是自恋地认为自己是血脉高贵前朝孤臣,另外一部分,则只管用各种手段捞钱,对时政和周围人的生死,都不怎么当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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