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其人扔下大军,匆匆随来骑一起纵马进入鄾聚。
越过城内数个区隔,然后下马绕过正中央的砖木结构大堂,来到鄾聚的最南面挨着淯水所在的一片满是青草的缓坡上,韩当一眼便看到了甲胄上全是干涸血渍、正孤身一人低头坐在一个小石垒上的刘备。
身侧淯水涓涓不断,身下青草迎风飘摇,夕阳下,刘玄德听到动静,奋力抬头来看,却是露出了一张惨白到不正常的脸。
不过,待见到是韩当以后,其人居然勉强作笑:“竟是义公兄吗?你能至此,真是极好……”
韩当战场经验何其丰富,只一眼便知对方失血过多,已然无救。
当此之时,故人相逢,却是战场相见,且生死将定,韩义公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只能扶剑向前,径直来到对方身侧立定,然后愤然应声:“玄德何至于此?”
“淯水战败,孤身逃窜,本欲归邓县,但身上受创太多,失血不止,到鄾聚便已经力尽,便来这里枯坐待死……所以至此。”刘备一字一顿,缓缓认真作答。
韩当顺势看向地下,果然看到对方身下草丛中血渍堆积,且一条垂下的臂膀尽头,皮质的手套指尖处还滴血不止,只是因为时值春末,青草繁盛,给遮盖住了,这才没注意到罢了。非只如此,韩当回头越过草地,清晰看到草地尽头、远处鄾聚主堂后廊下,还有一条已经干涸的褐色血线,自远处一路至此,方才为青草遮断。
实际上,这也是斥候上来便发现刘备的缘故了。
回过神来,韩义公本还想斥责对方何必临死也要强如斯?可眼见着对方如此姿态,甚至连身体都是靠甲胄支撑,却是一点怨气都难出了。
可一旦不能埋怨和质问,韩当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两件事情……”就当此时,刘备反而主动开口。
“说来。”早已无力的韩当赶紧催促,几乎是如卸下了什么负担一般。
“我为汉室苗裔,值此丧乱,本该尽力匡扶汉室,却至于此,心中有愧,请替我提醒兄长,不要忘了他铜雀台许下的承诺……”
“知道了。”韩当愈发心中烦躁,却只是即刻应承下来。
“还有……请义公兄务必不要留我全尸,斩我首级,以木匣盛放,加以石灰,送往兄长处便可。”
韩当彻底气急败坏:“何至于此?!”
“此为我最后一求而已,且是私求,望义公兄不要负我!”刘玄德忽然抬头,言语也通顺了不少。“还请义公兄即刻动手!”
韩当情知对方已经是回光返照,却是长叹一声,便脱掉手套,转身欲从身后甲士那里拔出刘备本人的双股剑之一。
孰料,刘备见状,复又奋力出言:“请义公兄用自己的剑。”
韩当愈发无可奈何,只能拔出自己的佩剑出来,然后立到对方身侧,待去掉对方头盔后,便以左手从脖颈处抱住对方已然无力的首级,右手将剑刃横到了自己另一只手的下方。
但是,动作到了这里,韩当只觉得浑身无力,根本下不去手。
“让义公兄为难了。”刘备几乎气若游丝,若非是在韩当怀中,后者几乎难闻。“我一辈子,都在给你和兄长添麻烦……”
很显然,其人连回光返照的状态都已经过去。
闻得此言,韩当躲无可躲,左手微微用力,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带着怒气问出一句话来:“你小子给我说实话,可曾后悔了吗?”
刘备勉力张口,韩当也明显从左手处感觉到了对方脖颈处喉结微动,一时不免噤声不动,静候此语,再行下手。
但也就是这时,不等刘玄德将回答说出来,韩义公便察觉到对方脖颈血管的微弱跳动忽然消失,继而整个脑袋都耷拉了下去。
当此之时,原本带着愤怒、不解、疑问种种情绪的韩当却是瞬间脑中空白,继而鼻中一酸,再难抑制。伴随着满脑子与对方相逢相识,自河北至缑氏的点点滴滴,其人几乎是涕泪齐下,宛如落雨。
周围士卒军官,个个愕然不敢言。
而隔了不知道多久,一直等到落日,光线全无,韩义公方才奋力挥剑,就在怀中取下了对方首级。
建安八年,三月廿七,刘备阵亡,匣首入洛。
廿八日,糜竺自杀于邓县,邓县降服。
廿九日,燕军大军渡过沔水,鲁肃开襄阳城以降,并奉上荆州诸郡地图、文书,以及一份刘备所书荆州宗贼名单。
翌日,吕范以赏桃花为名,汇集南郡蔡、蒯、张、马、黄等二十宗贼大户于襄阳城,先问蔡瑁、蒯良等人昔日刘表故事,再示刘备文书,然后效刘表故策,于席中出甲士收之。
蔡瑁、蒯良、张允三人就地处死,其余数十南郡大户执掌者尽数收监,发往阴山,族中土地、家私一并吞收,以为前战抚恤、赏赐。
四月初三,徐晃、臧霸、黄忠三将攻破安陆,汉车骑将军京泽直接退守三江口,而江夏早在前一日襄阳陷落的消息顺江而下到来以后便彻底失措。
四月初四,刘备的首级被司马懿亲自飞马送达洛阳。
可能是早就有了准备,住在洛阳旧城旧宅的公孙珣并没有像韩当那般失态,其人在堂中端坐,从司马懿手中亲自接过木匣,然后便直接打开。
待其人看到匣子中刘备首级栩栩如生,唯独面色发白尤甚,而首级下方干燥石灰已经成为褐色时,却是瞬间醒悟,然后居然失笑:
“我弟别来无恙?”
周围人等,从司马懿到马岱,还有王象俱皆无言,唯独心脏狂跳不止。
“取酒水来。”公孙珣忽然挥手示意。“我要敬玄德一杯。”
左右释然之余不敢怠慢,几乎立即从后堂取来酒壶酒樽,然后马岱捧壶,司马懿奉杯,立即就为这位马上将成为天下至尊之人奉上了一杯酒。
公孙珣在座中对着木匣举杯欲语,却又一时语塞,复又起身捧杯,欲将酒水撒在匣中,却又忽然止住……无他,公孙珣总觉得自己还差了点什么,未免有负匣中之首。
最后,其人居然直接弃酒不顾,负手起身,连番漠然下令:
“依庶人礼,葬于北邙山!于城北再起一夯土三层土坛,要地势开阔!再让京泽速速了断江夏事!要孙权小儿即刻全家来洛阳居住,否则便全家都不要来了!要子衡速速接手荆南,然后与停在桂阳的士威彦一起北上!再要邺下文武,准备迁移!”
言罢,其人甩手而走,只留王象匆匆书令笺不止。
————我是还没资格的分割线————
“懿既得张飞蛇矛,归谒太祖,太祖白日未曾言,至夜,召入闻其详,遂笑抚其背,盛赞曰:‘裸衣而退玄德、战益德,果真将种也!’乃复白马武护军。”——《世说新语》。赏誉篇 PS:继续推书。
《汉阙》——七月新作
《魔临》——小龙新作
其实吧,真不想推的,推啥啊,这两本书需要推吗?推了伤自尊,但索性要完本了,也不怕丢脸。
你们趁机续上吧!
第二十三张 故垒萧萧夏如秋
四月中旬,整个江夏近乎失控。
而失控之中,沙羡最先出了乱子,不是投降也不是逃窜,而是爆发了一场几乎致使整座城市毁坏的内乱。
话说,之前聚集在这里的南郡、江夏大户,囤积了大概两万之众,坐观刘备成败,并在刘备战死后立即向襄阳派出使者,试图投降。但随着‘桃花之宴’事件的出现,蔡瑁、蒯良、张允等人被处死,整个南郡的大户几乎全被充公,沙羡这里所谓‘保卫皇后’的一众大汉忠良瞬间惊悚,旋即分裂。
大军压境之下,当然有人依旧试图寻求降服的可能性,可也有人情知自己在什么‘宗贼’名册上,却死活不愿投降。
于是乎,内讧忽然无预兆的爆发,双方在袁皇后的‘寝宫’附近往来攻杀不断,具体经过好像王粲写的那本《燕公平高丽记》小薄册中记载的高句丽内乱一般荒谬,到最后袁皇后不得不抱着皇长子在些许忠心甲士的护佑下逃出沙羡,往三江口投奔自己妹夫京泽。
而袁皇后一走,沙羡连最后一丝自我恢复秩序的可能都不复存在,却是被南郡降将文聘引荆州水军从容攻下。
四月十八,韩当引大军入驻沙羡,几乎是甫一抵达此处,便大开杀戒!
先是针对作乱本身,确切有杀良者、劫掠者,一旦指证或寻得贼赃,便即刻处决!然后,全体降卒复又十一抽杀、军官五一抽杀,以对这种战争中的乱象做总负责!然后又按照燕国法度,针对拒不投降一条再行军律,军官二度十一抽杀!
这还没完,等到乱事处置完毕后,韩义公复又按照刘玄德的宗贼名单,凡为名单上的家族领头者,一律格杀勿论!最后又将所有这些军中的家族子弟押送向北,送往阴山劳改!
这一圈杀下来,杀得沙羡彻底安静下来不说,隔着一个三江口,原本也已经在内乱边缘的西陵城居然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四月廿三,等韩当杀完人以后,张昭便以江东留守的身份,从已经接壤的江夏南部地区送来了豫章、丹阳两郡的降表,这下子,江夏再无转圜。而就在第二日,三江口的京泽京车骑几乎是孤身回到了西陵,并请求面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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