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钱诗人有了那么多的改变,并且时时使瑞宣为难,可是瑞宣仍然天天来看他,伺候他,陪着他说话儿。伺候钱诗人差不多成了瑞宣的一种含有宗教性的服务。有一天不来,他就有别种郁闷难过而外又加上些无可自恕的罪过似的。钱先生也不再注意冠晓荷。金三爷或瑞宣偶然提起冠家,他便闭上口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只有在他身上不大好受,或心里不甚得劲儿的时候,若赶上冠家大声的猜拳或拉着胡琴唱戏,他才说一声“讨厌”,而闭上眼装睡。瑞宣猜不透老先生的心里。老人是完全忘了以前的事呢?还是假装的忘记,以便不露痕迹的去报仇呢?真的,钱先生已经变成了一个谜!瑞宣当初之所以敬爱钱先生,就是因为老人的诚实,爽直,坦白,真有些诗人的气味。现在,他极怕老人变成个丧了胆的,连句带真感情的话也不敢说的人。不,老人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瑞宣心中盼望着。可是,等老人的身体完全康复了之后,他究竟要作些什么呢?一个谜!金三爷来的次数少一些了。看亲家的病一天比一天的好,又搭上冠家也没敢再过来寻衅,他觉得自己已尽了责任,也就不必常常的来了。
可是,每逢他来到,钱老人便特别的高兴。这使瑞宣几乎要有点嫉妒了。瑞宣晓得往日金三爷在钱老人的眼中,只是个还不坏的亲友,而不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虽然诗人的心中也许尽可能的消灭等级,把只要可以交往的人都看作朋友,一律平等,可是瑞宣晓得老人到底不能不略分一分友人的高低——他的确晓得往日金三爷并不这样受钱老人的欢迎。
瑞宣,当金三爷也来看病人的时候,很注意的听两位老人都说些什么,以便猜出钱老人特别喜欢金三爷的理由。他只有纳闷。金三爷的谈话和平日一样的简单,粗鲁,而且所说的都是些最平常的事,绝对没有启发心智或引人作深想的地方。
在庆祝保定陷落的第二天,瑞宣在钱家遇到了金三爷。这是个要变天气的日子,天上有些不会落雨,而只会遮住阳光的灰云,西风一阵阵的刮得很凉。树叶子纷纷的往下落。瑞宣穿上了件旧薄棉袍。金三爷却还只穿着又长又大的一件粗白布小褂,上面罩着件铜钮扣的青布大坎肩——已是三十年的东西了,青色已变成了暗黄,胸前全裂了口。在坎肩外边,他系了一条蓝布搭包。
钱诗人带着满身的伤,更容易感觉到天气的变化;他的浑身都酸疼。一见金三爷进来,他便说:“天气要变呀,风多么凉啊!”
“凉吗?我还出汗呢!”真的,金三爷的脑门上挂着不少很大的汗珠。从怀里摸出块象小包袱似的手绢,仿佛是擦别人的头似的,把自己的秃脑袋用力的擦了一番。随擦,他随向瑞宣打了个招呼。对瑞宣,他的态度已改变了好多,可是到底不能象对李四爷那么亲热。坐下,好大一会儿,他才问亲家:“好点吧?”
钱老人,似乎是故意求怜的,把身子蜷起来。声音也很可怜的,他说:“好了点!今天可又疼得厉害!要变天!”说罢,老人眨巴着眼等待安慰。
金三爷捏了捏红鼻头,声如洪钟似的:“也许要变天!一边养,一边也得忍!忍着疼,慢慢的就不疼了!”
在瑞宣看,金三爷的话简直说不说都没大关系。可是钱老人仿佛听到了最有意义的劝慰似的,连连的点头。瑞宣知道,当初金三爷是崇拜钱诗人,才把姑娘给了孟石的。现在,他看出来,钱诗人是崇拜金三爷了。为什么呢?他猜不出。
金三爷坐了有十分钟。钱老人说什么,他便顺口答音的回答一声“是”,或“不是”,或一句很简单而没有什么意思的短话。钱老人不说什么,他便也一声不响,呆呆的坐着。楞了好一大会儿,金三爷忽然立起来。“看看姑娘去。”他走了出去。在西屋,和钱少奶奶说了大概有两三句话,他找了个小板凳,在院中坐好,极深沉严肃的抽了一袋老关东叶子烟。当当的把烟袋锅在阶石上磕净,立起来,没进屋,只在窗外说了声:“走啦!再来!”
金三爷走后好半天,钱老人对瑞宣说:“在这年月,有金三爷的身体比有咱们这一肚子书强得太多了!三个读书的也比不上一个能打仗的!”
瑞宣明白了。原来老人羡慕金三爷的身体。为什么?老人要报仇!想到这儿,他不错眼珠的看着钱先生,看了足有两三分钟。是的,他看明白了:老人不但在模样上变了,他的整个的人也都变了。谁能想到不肯损伤一个蚂蚁的诗人,会羡慕起来,甚至是崇拜起来,武力与身体呢?看着老人陷下去的腮,与还有时候带出痴呆的眼神,瑞宣不敢保证老先生能够完全康复,去执行报仇的计划。可是,只要老人有这么个报仇的心思,也就够可敬的了。他觉得老人与中国一样的可敬。中国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便不能再因考虑军备的不足,而不去抗战。老人,在受了侮辱与毒刑之后,也不再因考虑身体精力如何,而不想去报复。在太平的年月,瑞宣是反对战争的。他不但反对国与国的武力冲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动武,他也认为是人类的野性未退的证据。现在,他可看清楚了:在他的反战思想的下面实在有个象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作基础。这个文化也许很不错,但是它有个显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躏,以至于灭亡。会引来灭亡的,不论是什么东西或道理,总是该及时矫正的。北平已经亡了,矫正是否来得及呢?瑞宣说不上来。他可是看出来,一个生活与趣味全都是田园诗样的钱先生现在居然不考虑一切,而只盼身体健壮,好去报仇,他没法不敬重老人的胆气。老人似乎不考虑什么来得及与来不及,而想一下子由饮酒栽花的隐士变成敢流血的战士。难道在国快亡了的时候,有血性的人不都应当如此么?
因为钦佩钱老人,他就更看不起自己。他的脑子一天到晚象陀螺一般的转动,可是连一件事也决定不了。他只好管自己叫作会思想的废物!
乘着钱先生闭上了眼,瑞宣轻轻的走出来。在院中,他看见钱少奶奶在洗衣服。她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在孟石死去的时候,因为她的衣裳肥大,大家都没看出她有“身子”。在最近,她的“怀”开始显露出来。金三爷在前些天,把这件喜信告诉了亲家。钱先生自从回到家来,没有笑过一次,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笑了笑,而且说了句金三爷没听明白的话:“生个会打仗的孩子吧!”瑞宣也听见了这句话,在当时也没悟出什么道理来。今天,看见钱少奶奶,他又想起来那句话,而且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钱少奶奶没有什么模样,可是眉眼都还端正,不难看。她没有剪发,不十分黑而很多的头发梳了两根松的辫子,系着白头绳。她不高,可是很结实,腰背直直的好象担得起一切的委屈似的。她不大爱说话,就是在非说不可的时候,她也往往用一点表情或一个手势代替了话。假若有人不晓得这个,而紧跟她说,并且要求她回答,她便红了脸而更说不出来。瑞宣不敢跟她多说话,而只指了指北屋,说了声:“又睡着了。”
她点了点头。
瑞宣每逢看见她,也就立刻看到孟石——他的好朋友。有好几次,他几乎问出来:“孟石呢?”为避免这个错误,他总是看着她的白辫梢,而且不敢和她多说话——免得自己说错了话,也免得教她为难。今天,他仍然不敢多说,可是多看了她两眼。他觉得她不仅是个年轻的可怜的寡妇,而也是负着极大的责任的一位母亲。她,他盼望,真的会给钱家和中国生个会报仇的娃娃!
一边这么乱想,一边走,不知不觉的他走进了家门。小顺儿的妈正责打小顺儿呢。她很爱孩子,也很肯管教孩子。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但从治家与教养小孩子来说,她比那受过学校教育,反对作贤妻良母,又不幸作了妻与母,而把家与孩子一齐活糟蹋了的妇女,高明得多了。她不准小孩子有坏习惯,从来不溺爱他们。她晓得责罚有时候是必要的。
瑞宣不大爱管教小孩。他好象是儿女的朋友,而不是父亲。他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和他们玩耍和瞎扯。等到他不高兴的时候,孩子们也自然的会看出不对,而离他远远的。当韵梅管孩子的时候,他可是绝对守中立,不护着孩子,也不给她助威。他以为夫妻若因管教儿女而打起架来,就不但管不了儿女,而且把整个的家庭秩序完全破坏了。这最不上算。假若小顺儿的妈从丈夫那里得到管教儿女的“特权”,她可还另有困难,当她使用职权的时候。婆母是个明白人:当她管教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的公平与坚决差不多是与韵梅相同的。可是现在她老了。她仍然愿意教孙辈所受的管束与昔年自己的儿子所受的一样多,一样好;但是,也不是怎的,她总以为儿媳妇的管法似乎太严厉,不合乎适可而止的中道。她本想不出声,可是声音仿佛没经她的同意便自己出去了。
即使幸而通过了祖母这一关,小顺儿们还会向太爷爷请救,而教妈妈的巴掌或苕帚疙疸落了空。在祁老人眼中,重孙儿孙女差不多就是小天使,永远不会有任何过错;即使有过错,他也要说:“孩子哪有不淘气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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