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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老舍)


  大赤包把一张幺饼猛的拍在桌上,眼看着西边,带着怒气说:“太不象话了,这两个臭娘们!大节下的嚎什么丧呢!”“没关系!”晓荷用两个手指夹着一张牌,眼瞟着太太,说:“她们哭她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还差多少呀?”瑞丰搭讪着走过来。“先歇一会儿怎样?”他太太的眼射出两道“死光”来:“我的牌刚刚转好一点!你要回家,走好了,没人拦着你!”
  “当然打下去!起码十六圈,这是规矩!”冠先生点上枝香烟,很俏式的由鼻中冒出两条小龙来。
  瑞丰赶紧走回原位,觉的太太有点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说什么;他晓得夫妻间的和睦是仗着丈夫能含着笑承认太太的不懂事而维持着的。
  “我要是有势力的话,碰!”大赤包碰了一对九万,接着说:“我就把这样的娘们一个个都宰了才解气!跟她们作邻居真算倒了霉,连几圈小麻将她们都不许你消消停停的玩!”
  屋门开着呢,大赤包的一对幺饼型的眼睛看见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们俩上哪儿?”她问。
  桐芳的脚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并不怕她的妈妈,而想故意的挑战:“我们到西院看看去!”“胡说!”大赤包半立起来,命令晓荷:“快拦住她们!”
  晓荷顾不得向瑞丰太太道歉,手里握着一张红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没有抓住桐芳,(因为红中在手里,他使不上力)她们俩跑了出去。
  牌没法打下去了。冠先生与冠太太都想纳住气,不在客人面前发作。在他俩的心中,这点修养与控制是必须表现给客人们看的,以便维持自己的身分。能够敷衍面子,他们以为,就是修养。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别另样。不知怎的,西院的哭声仿佛抓住了大赤包的心,使她没法不暴躁。那一丝丝的悲音象蜘蛛用丝缠裹一个小虫似的,缠住她的心灵。她想用玩耍,用瞎扯,去解脱自己,但是毫无功效。哭声向她要求缴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须把怒火发出来,以便把裹住她的心灵的蛛丝烧断。她想去到院中,跳着脚辱骂西院的妇女们一大顿。可是,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鼓不起勇气;西院的哭声象小唧筒似的浇灭了她的勇敢。她的怒气拐了弯,找到了晓荷:“你就那么饭桶,连她们俩都拦不住?这算怎回事呢?她们俩上西院干什么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个象你这样松头日脑的人!你娶小老婆,你生女儿,可是你管不住她们!这象什么话呢?”晓荷手中掂着那张红中,微笑着说:“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错!女儿可是咱们俩养的,我不能负全责。”“别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们俩扯回来!”大赤包没有交代一声牌是暂停,还是散局,立起来就往院中走。
  瑞丰太太的胖脸由红而紫,象个熟过了劲儿的大海茄。这把牌,她又起得不错,可是大赤包离开牌桌,而且并没交代一声。她感到冤屈与耻辱。西院的哭声,她好象完全没有听到。她是“一个心眼”的人。
  瑞丰忙过去安慰她:“钱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头子教日本人给枪毙了,就是大少爷病重。咱们家去吧!在咱们院子里不至于听得这么清楚!走哇?”
  瑞丰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将那手很不错的牌推倒,怒冲冲的往外走。
  “别走哇!”晓荷闪开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声没出。瑞丰搭讪着也往外走,口中啊啊着些个没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来玩!”晓荷不知送他们出去好,还是只送到院中好。他有点怕出大门。
  大赤包要往西院去的勇气,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丰夫妇由屋里出来,她想一手拉住一个,都把他们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没作到。她只能说出:“不要走!这太对不起了!改天来玩呀!”她自己也觉出她的声音里并没带着一点水分,而象枯朽了的树枝被风刮动的不得已而发出些干涩的响声来。
  瑞丰又啊啊了几声,象个惊惶失措的小家兔儿似的,蹦打蹦打的,紧紧的跟随在太太的后面。
  祁家夫妇刚走出去,大赤包对准了晓荷放去一个鱼雷。“你怎么了?怎么连客也不知道送送呢?你怕出大门,是不是?西院的娘们是母老虎,能一口吞了你?”
  晓荷决定不反攻,他的心里象打牌到天亮的时候那么一阵阵儿的发迷糊。他的脸上还笑着,唯一的原因是没有可以代替笑的东西。楞了半天,他低声的对自己说:“这也许就是个小报应呢!”
  “什吗?”大赤包听见了,马上把双手叉在腰间,象一座“怒”的刻像似的。“放你娘的驴屁!”
  “什么屁不好放,单放驴屁?”晓荷觉得质问的非常的得体,心中轻松了些。
 
 
 
 
 
17
  孙七,李四妈,瑞宣,李四爷,前后脚的来到钱家。事情很简单!钱孟石病故,他的母亲与太太在哭。
  李四妈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在劝慰两位妇人。可是,她自己已哭成了个泪人。“这可怎么好噢!怎么好噢!”她双手拍着大腿说。
  孙七,泪在眼圈里,跺开了脚!“这是什么世界!抓去老的,逼死小的!我……”他想破口大骂,而没敢骂出来。瑞宣,在李四爷身后,决定要和四爷学,把一就看成一,二看成二;哀痛,愤怒,发急,都办不了事。尽管钱老人是他的朋友,孟石是他的老同学,他决定不撒开他的感情去恸哭,而要极冷静的替钱太太办点事。可是,一眼看到死尸与哭着的两个妇人,他的心中马上忘了棺材,装殓,埋葬,那些实际的事,而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国史。钱老人和孟石的学问,涵养,气节,与生命,就这么胡里胡涂的全结束了。还有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恐怕也将要这么结束!人将要象长熟了的稻麦那样被镰刀割倒,连他自己也必定受那一刀之苦。他并没为忧虑自己的死亡而难过,他是想死的原因与关系。孟石为什么应当死?他自己为什么该当死?在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的长辈与晚辈应当受看什么样的苦难与折磨?想到这里,他的泪,经过多少次的阻止,终于大串的落下来。
  孟石,还穿着平时的一身旧夹裤褂,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他的脸瘦得剩了一条。在这瘦脸上,没有苦痛,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了病容,就那么不言不语的,闭着眼安睡。瑞宣要过去拉起他的瘦,长,苍白的手,喊叫着问他:“你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吗?你不晓得仲石的壮烈吗?为什么脸上不挂起笑纹?你不知道父亲在狱中吗?为什么不怒目?”可是,他并没有走过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实实的闭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就这样闭上了眼,连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怒气。他哭出了声。多日来的羞愧,忧郁,顾虑,因循,不得已,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灭亡与耻辱!
  四大妈拉住两个妇人的手,陪着她们哭。钱太太与媳妇已经都哭傻了,张着嘴,合着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胸前,她们的哭声里并没有一个字,只是由心里往外倾倒眼泪,由喉中激出悲声。哭一会儿,她们噎住,要闭过气去。四大妈急忙给她们捶背,泪和言语一齐放出来:“不能都急死哟!钱太太!钱少奶奶!别哭喽!”她们缓过气来,哼唧着,抽搭着,生命好象只剩了一根线那么细,而这一根线还要涌出无穷的泪来。气顺开,她们重新大哭起来。冤屈,愤恨,与自己的无能,使她们愿意马上哭死。
  李四爷含着泪在一旁等着。他的年纪与领杠埋人的经验,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们死去活来的有好几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声的说:“死人是哭不活的哟!都住声!我们得办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里!”
  孙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红黄鸡冠花开得正旺,他恨不能过去拔起两棵,好解解心中的憋闷:“人都死啦,你们还开得这么有来有去的!他妈的!”
  瑞宣把泪收住,低声的叫:“钱伯母!钱伯母!”他想说两句有止恸收泪的作用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钱太太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泪,也差不多没有了气。她直着眼,楞起来。她的手和脚已经冰冷,失去了知觉。她已经忘了为什么哭,和哭谁,除了心中还跳,她的全身都已不会活动。她楞着,眼对着死去的儿子楞着,可是并没看见什么;死亡似乎已离她自己不远,只要她一闭目,一垂头,她便可以很快的离开这苦痛的人世。
  钱少奶奶还连连的抽搭。四大妈拉着她的手,挤咕着两只哭红了的眼,劝说:“好孩子!好孩子!要想开点呀!你要哭坏了,谁还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横着心,忍住了悲恸。楞了一会儿,她忽然的跪下了,给大家磕了报丧的头。大家都楞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四大妈的泪又重新落下来:“起来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来了。这点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尽。手脚激颤着,她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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