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动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忽忽站在小床前,脑子发木,心似刀绞,连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见妞子不动了,韵梅扑在小女儿身上,把那木然不动,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的小身子紧紧抱住。她哭不出来,只用腮帮子挨着小妞子的胸脯,发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顺儿大声哭了起来。
祁老人浑身颤抖,摸摸索索坐到在一把椅子里,低下了头。屋子里只有韵梅的喊声和小顺儿的哭声。
老人低头坐了许久,许久,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可是坚决地走向小床,搬着韵梅的肩头,想把她拉开。
韵梅把妞子抢得更紧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儿合为一体。
祁老人有点发急,带着恳求的口吻说:“一边去,一边去。”韵梅听了爷爷的话,发狂地叫起来:“您要干什么呀?”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韵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门外走。“妞子,跟你太爷爷来。”妞子不答应,她的小腿随着老人的步子微微地摇晃。
老人踉踉跄跄地抱着妞子走到院里,一脑门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俩个扣,露出了硬绷绷干瘪瘪的胸膛。他在台阶下站定,大口喘着气,好象害怕自己会忘了要干什么。他把妞子抱得更紧了,不住的低声呼唤:“妞子,妞子,跟我来呀,跟我来!”
老人一声声低唤,叫得天佑太太也跟着走了出来。直楞楞的,她朝前瞅着,僵尸一样痴痴地走在老人后面,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韵梅的呼号和小顺儿的哭声惊动来了不少街坊。
丁约翰是里长,站在头里。从他那神气看来,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他当然是头一个张嘴。
四大妈的眼睛快瞎了,可她那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诚恳待人的亲切态度,还和往日一样。她拄着一根拐棍儿,忙着想帮一把手,好象自从“老东西”死了以后,她就得独自个承担起帮助四邻的责任来了。
程长顺抱着小凯,站在四大妈背后。他如今看着象个中年人了。小凯子虽说不很胖,可模样挺周正。
马老寡妇没走进门来。祁家的人为什么忽而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她放心不下。然而她还是站在大门外头,耐心等着长顺出来,把一切告诉她。
相声方六和许多别的人,都静悄悄站在院子里。
祁老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两条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领着大夫忙着闯进院了。他绕过影壁,见街坊四邻挤在院子里,赶紧用手推开大家,一直走到爷爷跟前。大夫也走了过来,拿起妞子发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头来,看见了大夫。“你要干什么?”他气得喊起来。
大夫没注意到老人生气的模样,只悄悄对瑞宣说,“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没听见大夫说的话,他含着泪,走过去拉住爷爷的胳臂。大夫转身回去了。
“爷爷,您把妞子往哪儿抱?她已经——”那个“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躲开!”老人的腿不听使唤,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我要让三号那些日本鬼子们瞧瞧。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他们的孩子吃得饱饱的,我的孙女可饿死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站一边去!”
98
祁老人挣扎着走出院子的时候,三号的日本人已经把院门插上,搬了些重东西顶住大门,仿佛是在准备巷战呢!他们已经知道了日本投降的事。
他们害怕极了。日本军阀发动战争的时候,他们没有勇气制止。仗打起来了,他们又看不到侵略战争的罪恶,只觉着痛快,光荣。他们以为,即便自己不想杀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没有杀过日本兵呢?
他们把大门插好,顶上,然后一起走进屋去,不出声地哭。光荣和特权刷地消失了,战争成了恶梦一场。他们不得不放弃美丽的北平,漂亮的房子与优裕的生活,象囚犯似的让人送回国去。要是附近的中国人再跑来报仇,那他们就得把命都丢在异乡。
他们一面不出声地哭泣,一面倾听门外的动静。如果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中国人耳朵里,难道中国人还不会拿起刀枪棍棒来砸烂他们的大门,敲碎他们的脑袋?他们想的不是发动战争的罪恶,而是战败后的耻辱与恐惧。他们顶多觉得战争是个靠不住的东西。
一号的日本老婆子反倒把她的两扇大门敞开了。门一开,她独自微笑起来,象是在说:“要报仇的就来吧。我们欺压了你们八年,这一下轮到你们来报复了。这才算公平。”
她站在大门里头瞧着门外那棵大槐树,日军战败的消息并不使她感到愉快,可也不觉着羞耻。她自始至终是反对战争的。她早就知道,肆意侵略的人到头来准自食其果。她静静地站在门里,悲苦万分。战争真是停下来了,然而死了成千上万的该怎么着呢!
她走出大门来。她得把日本投降的消息报告给街坊邻居。投降没有什么可耻,这是滥用武力的必然结果。不能因为她是日本人,就闭着眼睛不承认事实。再说,她应当跟中国人做好朋友,超越复仇和仇恨,建立起真正的友谊。
一走出大门,她自然而然地朝着祁家走去。她认为祁老人固然代表了老一辈的尊严,而瑞宣更容易了解和接近。瑞宣能用英语和她交谈,她敬重,喜爱他的学识和气度。她的足迹遍及全世界,而瑞宣没有出过北平城;但是凡她知道的,他也全明白。不,他不但明白天下大势,而且对问题有深刻的认识,对人类的未来怀有坚定的信心。
她刚走到祁家大门口,祁老人正抱着妞子转过影壁。瑞宣搀着爷爷。日本老太婆站住了,她一眼看出,妞子已经死了。她本来想到祁家去报喜,跟瑞宣谈谈今后的中日关系,没想到看见一个半死的老人抱着一个死去了的孩子——正好象一个半死不活的中国怀里抱着成千上万个死了的孩子。胜利和失败有什么区别?胜利又能带来什么好处?胜利的日子应该诅咒,应该哭。
投降的耻辱并不使她伤心,然而小妞子的死却使她失去自信和勇气。她转过身来就往回走。
祁老人的眼睛从妞子身上挪到大门上,他已经认不得这个他迈进迈出走了千百次的大门,只觉得应当打这儿走出去,去找日本人。这时,他看见了那个日本老太婆。
老太婆跟祁老人一样,也爱好和平,她在战争中失去了年轻一辈的亲人。她本来无需感到羞愧,可以一径走向老人,然而这场侵略战争使黩武分子趾高气扬,却使有良心的人惭愧内疚。甭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日本人。她觉得自己对小妞子的死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她又往回走了几步。在祁老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有罪。
祁老人,不加思索就高声喊起来:“站住!你来看,来看看!”他把妞子那瘦得皮包骨的小尸首高高举起,让那日本老太婆看。
老太婆呆呆地站住了。她想转身跑掉,而老人仿佛有种力量,把她紧紧地定住。
瑞宣的手扶着爷爷,低声叫着:“爷爷,爷爷。”他明白,小妞子的死,跟一号的老太婆毫不相干,可是他不敢跟爷爷争,因为老人已经是半死不活,神志恍惚了。
老人仍然蹒跚着朝前走,街坊邻居静静地跟在后面。
老太婆瞧见老人走到跟前,一下子又打起了精神。她有点儿怕这个老人,但是知道老人秉性忠厚,要不是妞子死得惨,决不会这样。她想告诉大家日本已经投降了,让大家心里好受一点。
她用英语对瑞宣说:“告诉你爷爷,日本投降了。”
瑞宣好象没听懂她的话,反复地自言自语:“日本投降了?”又看了看老太婆。
老太婆微微点了点头。
瑞宣忽然浑身发起抖来,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把手放在小妞子身上。
“他说什么?”祁老人大声问。
瑞宣轻轻托起小妞子一只冰凉的小手,看了看她的小脸,自言自语地说:“胜利了,妞子,可是你——”“她说什么来着?”老人又大声嚷起来。
瑞宣赶快放下小妞子的手,朝爷爷和邻居们望去。他眼里含着泪,微微笑了笑。他很想大声喊出来:“我们胜利了!”然而却仿佛很不情愿似的,低声对爷爷说:“日本投降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沿着腮帮子滚了下来。几年来,身体和心灵上遭受的苦难,象千钧重担,压在他心上。
虽说瑞宣的声音不高,“日本投降”几个字,就象一阵风吹进了所有街坊邻居的耳朵里。
大家立时忘记了小妞子的死,忘了对祁老人和瑞宣表示同情,忘了去劝慰韵梅和天佑太太。谁都想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大家都想跑出去看看,胜利是怎样一幅情景,都想张开嘴,痛痛快快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连祁老人也忘了他原来打算干什么,呆呆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相似小说推荐
-
逆袭水浒传 (不开心的橘子) 起点VIP2017-08-30 两宋元明卢俊义:小师妹,师哥悦你。林冲:师妹,我娘子何在?鲁智深:扈官人,同吃狗肉去。武松:扈小哥...
-
永历四年 (张维卿) 起点VIP2017-08-30 两宋元明永历四年九月,清军为彻底击败盘踞于舟山群岛的鲁监国系统明军,先期围剿与其势同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