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应当马上回到鞋铺,结束了瘦鬼呢?那并不难,只需把手掐紧瘦鬼的……。
不!那双手须放在比瘦鬼的更有点价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须下的,可要看放在哪里。他不能学日本人,把毒手甚至于加到一个婴儿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机关,一来是为报到,二来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辆自行车。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辆自行车,斜倚着一株柳树。他愿去偷过它来,真的。有一辆车,他就长了翅膀,可以城里城外到处去奔走。那么,他的工作似乎应当抵消了他的偷窃的罪过!他笑了。
可是,他并没去偷车。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个北平,而他不屑于偷一辆车。这是不是一个道德的优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脚步,把一切思索都赶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儿在白天出来那么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觉,留神。
街门开着呢。他不便敲门,而大模大样的闯进去。一个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块儿阳光,使他感到温暖。他不由的说出来:“小院子怪可爱!”
南墙上放着一个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马上进屋子,而必须在院中磨蹭一会儿,用耳目探听屋中的动静。
北屋的门轻轻的开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门口立着个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国人。
瑞全心中说:“糟了!”可是,他反倒有点高兴。这是战斗,不象刚才鞋铺中的那一幕那么闷气与无聊。
他转过身来,和那个中日合璧的,在战争的窑里烧出的假东洋料,打了对脸。
“干什么的?”假东洋料板着脸问。
“贵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凑过来,满脸陪笑的说:“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顺木厂的,来看看房。”那个假东洋货的眼盯住瑞全的脸,一声没出。
瑞全更凑近一些,把声音放低:“房东要三万!三万!”他吐了吐舌头。“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说完,他搭讪着躲开。“我得上去看看,三万!非仔细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墙根;把梯子搬起来。这时候,他看清小东屋的玻璃窗子上还有个人脸呢。
他上了房,细细的敲验砖瓦,检看房椽。把上面看够,他由梯子上爬下来,再细心的看墙壁,阶石,与柱子。一边看,一边嘟囔着:“木料还好,墙里可有碎砖!不值三万!”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而后到屋中去看。假东洋货的眼始终不错眼珠的跟着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个钟头。因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发了红,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脸,他出来坐在台阶上,有声无声的盘算:“屋进身太小!也别说,要盖新的,大概五万也盖不下来!”盘算了一阵,他高声的说:“辛苦了,你老!”而后依依不舍的,东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见街门,他恨不能一下子飞出去!他猜得出,这个机关是刚刚被破获,说不定全数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会再生还。假若机关里的文件也落在敌人手里,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泄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万不能,因此而慌张。他轻轻敲了敲门垛子与街门,看看工料如何。而后,坐在门坎上,用毛巾扇了扇脸。这样耽误了一会儿,约摸着院中的人若是在后边监视他,必定已经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厂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来,走开。这时候,他的心才真要从口里逃出来;轰的一下,他全身都出了汗。
走出老远,他的汗才落下去。他开始觉得痛快。这是他在北平的开场戏,唱得不算不热闹火炽。车站上被检查,小庙里看见钱伯伯,丢了钱,又几乎丢了性命;这都有劲!有劲!
谁说北平沉寂呢?哼,这比在战场上还更紧张!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穴里来挑战!有劲!
他高兴起来。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药库里。这里,只有在这里,才真能闻到敌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锁镣与毒刑。“好,干吧!”
看了街上,他觉得北平又和战前一样的可爱了!天还是那么高,阳光还是那么明亮,一切还是那么美。是的,这还是北平,北平永远不会亡,只要有钱伯伯与咱老三!“老三,加油!”
86
珍珠港!在东京,上海,北平,还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恶魔的血口早已在发音机前预备好;飞机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还没有投弹,血口已经张开,吐出预备好了的:“美国海军全体覆没!”
北平的日本人又发了疯。为节省粮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为庆祝战胜美国,每个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这样的喜酒是不能在家里吃的。成群的矮子,拿着酒瓶,狂呼着大日本万岁,在路上东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们打败了美国,他们将是人类之王。汽车,电车,行人的头,都是他们扔掷酒瓶的目标。
与醉鬼们的狂呼掺杂在一处的是号外,号外的喊声。号外,号外!上面的字有人类之王的头那么大,那么疯狂:美国海军覆没!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学生们,好久不结队游行了,今天须为人类之王出来庆祝胜利。
这消息并没教瑞全惊讶。自他一进北平城,便发现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灭,地下工作者。这是,他猜到,日本人为展开对英美的战争,必须首先肃清“内患”。从另一方面,他几次看到招弟陪着西洋人在街上摆丑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条绳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须压着怒气。把气压下去,他揣测得到,招弟的工作后面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诱惑是一片蛛网,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胶住,而后送到集中营去。
由高第的报告,他知道火车站上一方面加紧搜查来客,而另一方面却放松了北平的妇孺出境。日本人要节省粮食,所以任凭妇孺出走。积粮为是好长期作战。
同时,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战争,而觉得自己的工作也许会更紧张,更惊险。比如说,他将负责刺探华北的军事情形与消息,那够多么繁难,危险!哈,假若他真去探听军事消息,他便是参加了世界战争!他高了兴,他的黑眼珠子亮得象两个小灯!
他忽然明白了钱伯伯的理想。虽然老人的与他自己的在战争中的经验不同,变化不同,可是他们的由孤立的个人,变为与四万万同胞息息相通,是相同的。现在,战争变成全世界的,他们俩又同样的变为与世界发生了关系的人。瑞全的想象极快的飞腾到将来。哈,现在,全世界分成两大营阵!明天,公理必定战胜强权;后天,世界上的人,都吃过战争的苦,必会永远恨恶战争,从而建设起个永远和平的世界。哈,他自己,不管有多么一点的本事,不管他的一点血是洒在北平,还是天津,他总算是为人类的崇高的理想而死去的!他知道自己渺小,他一共不过有一百六十磅的骨肉,五尺八寸的身量;可是,那个理想把他,象小孩玩的气球,吹胀起来,使他比他的本身扩大了多少倍。他已不仅是个五尺八寸的肉体,而是可以飞腾的什么精灵;脚立在地上,而头扬到云外。理想使他承认了肉体的能力多么有限,也承认了精神上的能力能移山倒海。他想象到,假若英国的,美国的,苏联的,法国的,和……的人民都能尽到自己所能的为那同一理想去奋斗,每一个人就都是光明里的一粒金星,能使世界永远辉煌灿烂。
在小羊圈里,一号的老太婆把街门关得严严的,不肯教两个孩子出来。
战争的疯狂已使她家的男人变成骨灰,女的变成妓女;现在,她看见整个日本的危亡。但是,她不敢说出她的预言,而只能把街门关起,把疯狂关在门外。
三号的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圈,东倒西歪的,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他们的白眼珠变成红的,脸上忽红忽绿。他们的脚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飞到空中。有时候,象猫狗似的,他们在地上乱滚。啊,这人类之王!
在中国人里,丁约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国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经离开了他。他可以相信,天会忽然塌下来,地会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信,英国府会被查封;他的世界到了末日!他亲眼看见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车!他自己呢,连铺盖,衣服,和罐头筒子,都没能拿出来,就一脚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国府!他连哭都哭不上来了。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平日他那么轻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国府的威风消尽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应当给上帝改一改模样;上帝不应当再是高鼻子,蓝眼珠的,而是黄脸,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样。是的,他和别的吃洋教的人一样,只会比较外国人与外国人的谁强谁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国人应当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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