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多少钱一斤呢?”白巡长问。
“就算两块钱一斤吧。”
“可是,大家要都按两块钱一斤折献现钱,咱们到哪儿去买那么多的铁呢?况且,咱们一收钱,它准保涨价,说不定马上就涨到三块,谁负责赔垫上亏空呢?”白巡长说完,直不住的搓手。
“那就干脆要三元一斤!”晓荷心中热了一下。“三块一斤?”李四爷没有好气儿的说:“就是两块一斤,有多少人交得起呢?想想看,就按两块钱一斤说,凭空每家每月就得拿出四块钱来,且先不用说三块一斤了。一个拉车的一月能拉多少钱呢?白巡长,你知道,一个巡警一月挣几张票子呢?一要就是四块,六块,不是要大家的命吗?”
白巡长皱上了眉。他知道,他已经是巡长,每月才拿四十块伪钞,献四元便去了十分之一!
冠晓荷可没感到问题的严重,所以觉得李四爷是故意捣乱。“照你这么说,又该怎办呢?”他冷冷的问。“怎么办?”李四爷冷笑了一下。“大家全联合起来,告诉日本人,铁没有,钱没有,要命有命!”
冠晓荷吓得跳了起来。“四爷!四爷!”他央告着:“别在我这儿说这些话,成不成?你是不是想造反?”白巡长也有点发慌。“四大爷!你的话说得不错,可是那作不到啊!你老人家比我的年纪大,总该知道咱们北平人永远不会造反!还是心平气和的想办法吧!”
李四爷的确晓得北平人不会造反,可是也真不甘心去向大家要铁。他慢慢的立起来:“我没办法,我看我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白巡长还是不肯放老人走,可是老人极坚决:“甭拦我了,巡长!我愿意干的事,用不着人家说劝;我不愿干的事,说劝也没有用!”老人慢慢的走出去。
晓荷没有再拦阻李四爷,因为第一他不愿有个嚷造反的人坐在他的屋中,第二他以为老头子不爱管事,也许他更能得手一些,顺便的弄两个零钱花花。
白巡长可是真着了急。急,可是并没使他心乱。他也赶紧告辞,不愿多和晓荷谈论。他准备着晚半天再去找李四爷;非到李四爷点了头,他决不教冠晓荷出头露面。新民会在遍街上贴标语:“有钱出钱,没钱出铁!”这很巧妙:他们不提献铁,而说献金;没有钱,才以铁代。这样,他们便无须解释要铁去干什么了。
同时,钱默吟先生的小传单也在晚间进到大家的街门里:“反抗献铁!敌人用我们的铁,造更多的枪炮,好再多杀我们自己的人!”
白巡长看到了这两种宣传。他本想在晚间再找李四爷去,可是决定了明天再说。他须等等看,看那反抗献钱的宣传有什么效果。为他自己的饭碗打算,他切盼这宣传得不到任何反应,好平平安安的交了差。但是,他的心中到底还有一点热气,所以他也盼望那宣传发生些效果,教北平因反抗献铁而大乱起来。是的,地方一乱,他首先要受到影响,说不定马上就砸了饭锅;可是,谁管得了那么多呢;北平人若真敢变乱起来,也许大家都能抬一抬头。
他又等了一整天,没有,没有人敢反抗。他只把上边的电话等了来:“催里长们快办哪!上边要的紧!”听完,他叹息着对自己说:北平人就是北平人!
他强打精神,又去找冠里长。
大赤包在娘家住了几天。回来,她一眼便看见了门口的楠木色的牌子,顺手儿摘下来,摔在地上。
“晓荷!”她进到屋中,顾不得摘去带有野鸡毛的帽子,就大声的喊:“晓荷!”
晓荷正在南屋里,听到喊叫,心里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长又发了什么脾气。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适的摆在脸上,他轻快的跑过来。“喝,回来啦?家里都好?”“我问你,门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晓荷噗哧的一笑,“我当了里长啊!”“嗯!你就那么下贱,连个里长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门口把牌子拣来,劈了烧火!好吗,我是所长,你倒弄个里长来丢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没事儿,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这儿来乱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脑子难道是一团儿棉花?五十岁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来,看着野鸡毛轻轻的颤动。“报告所长,”晓荷沉住了气,不卑不亢的说:“里长实在不怎么体面,我也晓得。不过,其中也许有点来头,所以我……”
“什么来头?”大赤包的语调降低了一些。
“譬如说,大家要献铁,而家中没有现成的铁,将如之何呢?”晓荷故意的等了一会儿,看太太怎样回答。大赤包没有回答,他讲了下去:“那就只好折合现钱吧。那么,实价比如说是两块钱一斤,我硬作价三块。好,让我数数看,咱们这一里至少有二十多户,每月每户多拿两块,一月就是五十来块,一个小学教员,一星期要上三十个钟头的课,也不过才挣五十块呀!再说,今天要献铁,明天焉知不献铜,锡,铅呢?有一献,我来它五十块,有五献,我就弄二百五十块。一个中学教员不是每月才挣一百二十块吗?想想看!况且,”“别说啦!别说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话,她的脸上可有了笑容。“你简直是块活宝!”
晓荷非常的得意,因为被太太称为活宝是好不容易的。他可是没有把得意形诸于色。他要沉着稳健,表示出活宝是和圣贤豪杰一样有涵养的。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干吗去?”
“我,把那块牌子再挂上!”
晓荷刚刚把牌子挂好,白巡长来到。
有大赤包在屋里,白巡长有点坐立不安了。当了多年的警察,他自信能对付一切的人——可只算男人,他老有些怕女人,特别是泼辣的女人。他是北平人,他知道尊敬妇女。因此,他会把一个男醉鬼连说带吓唬的放在床上去睡觉,也会把一个疯汉不费什么事的送回家去,可是,遇上一个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的女人,他就感到了困难;他既不好意思耍硬的,又不好意思耍嘴皮子,他只好甘拜下风。
他晓得大赤包不好惹,而大赤包又是个妇人。一看见她,他就有点手足无措。三言两语的,他把来意说明。果然,大赤包马上把话接了过去:“这点事没什么难办呀!跟大家去要,有敢不交的带了走,下监!干脆嘹亮!”
白巡长十分不喜欢听这种话,可是没敢反驳;好男不跟女斗,他的威风不便对个妇人拿出来。他提起李四爷。大赤包又发了话:
“叫他来!跑腿是他的事!他敢不来,我会把他们老两口子都交给日本人!白巡长,我告诉你,办事不能太心慈面善了。反正咱们办的事,后面都有日本人兜着,还怕什么呢!”大赤包稍稍停顿了一下,而后气派极大的叫:“来呀!”男仆恭敬的走进来。
“去叫李四爷!告诉他,今天他不来,明天我请他下狱!听明白没有?去!”
李四爷一辈子没有低过头,今天却低着头走进了冠家。钱先生,祁瑞宣,他知道,都入过狱。小崔被砍了头。他晓得日本人厉害,也晓得大赤包确是善于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他在社会上已经混了几十年,他知道好汉不要吃眼前亏。他的刚强,正直,急公好义,到今天,已经都没了用。他须低头去见一个臭妇人,好留着老命死在家里,而不在狱里挺了尸。他愤怒,但是无可如何。
一转念头,他又把头稍稍抬高了一点。有他,他想,也许多少能帮助大家一些,不致完全抿耳受死的听大赤包摆布。
没费话,他答应了去敛铁。可是,他坚决的不同意折合现钱的办法。“大家拿不出铁来,他们自己去买;买贵买贱,都与咱们不相干。这样,钱不由咱们过手,就落不了闲话!”“要是那样,我就辞职不干了!大家自己去买,何年何月才买得来呢?耽误了期限,我吃不消!”晓荷半恼的说。白巡长为了难。
李四爷坚决不让步。
大赤包倒拐了弯儿:“好,李四爷你去办吧。办不好,咱们再另想主意。”在一转眼珠之间,她已想好了主意:赶快去大量的收买废铁烂铜,而后提高了价钱,等大家来买。可是,她得到消息较迟。高亦陀,蓝东阳们早已下了手,收买了碎铜烂铁。
李四爷相当得意的由冠家走出来,他觉得他是战胜了大赤包与冠晓荷。他通知了全胡同的人,明天他来收铁。大家一见李老人出头,心中都感到舒服。虽然献铁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有李老人出来办理,大家仿佛就忘了它本身的不合理。钱先生的小传单所发生的效果只是教大家微微难过了一会儿而已。北平人是不会造反的。
祁老人和韵梅把家中所有的破铁器都翻拾出来。每一件都没有用处,可是每一件都好象又有点用处;即使有一两件真的毫无用处,他们也从感情上找到不应随便弃舍了的原因。他们选择,比较,而决定不了什么。因为没有决议,他们就谈起来用铁去造枪炮的狠毒与可恶。可是,谈过之后,他们并没有因愤恨而想反抗。相对叹了口气,他们选定了一个破铁锅作为牺牲品。他们不单可惜这件曾经为他们服务过的器皿,而且可怜它,它是将要被改造为炮弹的。至于它变成了炮弹,把谁的脑袋打掉,他们就没敢再深思多虑,而只由祁老人说了句:“连铁锅都别生在咱们这个年月呀!”作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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