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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老舍)


  在混乱里发生的事,结果必还是混乱,你看是不是?”“我不能这么便宜了蓝东阳!”
  “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没主意!”
  “老大!”祁老人发了话:“你说的对,一刀两断,干她的去!省得日后捣麻烦!”老人本来不赞成离婚,可是怕将来再捣乱,所以改变了心意。“可有一件,咱们不能听她怎么说就怎么办,咱们得给她休书;不是她要离婚,是咱们休了她!”老人的小眼睛里射出来智慧,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外交家似的。
  “休她也罢,离婚也罢,总得老二拿主意!”瑞宣不敢太冒失,他知道老二丢了太太,会逼着哥哥替他再娶一房的。“休书,她未必肯接受。离婚呢,必须登报,我受不了!好吗,我正在找事情作,人家要知道我是活王八,谁还肯帮我的忙?”老二颇费了些脑子,想出这些顾虑来。他的时代,他的教育,都使他在正经事上,不会思索,而在无聊的问题上,颇肯费一番心思。他的时代,一会儿尊孔,一会儿打倒孔圣人;一会儿提倡自由结婚,一会儿又耻笑离婚;一会儿提倡白话文,一会又说白话诗不算诗;所以,他既没有学识,也就没有一定的意见,而只好东一杓子捞住孔孟,西一杓子又捞到恋爱自由,而最后这一杓子捞到了王八。他是个可怜的陀螺,被哪条时代的鞭子一抽,他都要转几转;等到转完了,他不过是一块小木头。
  “那么,咱们再慢慢想十全十美的办法吧!”瑞宣把讨论暂时作个结束。
  老二又和祖父去细细的究讨,一直谈到半夜,还是没有结果。
  第二天,瑞丰又去找胖菊子。她不见。瑞丰跑到城外去,顺着护城河慢慢的遛。他想自杀。走几步,他立住,呆呆的看着一块坟地上的几株松树。四下无人,这是上吊的好地方。看着看着,他害了怕。松树是那么黑绿黑绿的,四下里是那么静寂,他觉得孤单单的吊死在这里,实在太没趣味。树上一只老鸦呱的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匆匆的走开,头发根上冒了汗,怪痒痒的。
  河上的冰差不多已快化开,在冰窟窿的四围已陷下许多,冒出清凉的水来。他在河坡上找了块干松有干草的地方,垫上手绢儿,坐下。他觉得往冰窟窿里一钻,也不失为好办法。可是,头上的太阳是那么晴暖,河坡上的草地是那么松软,小草在干草的下面已发出极嫩极绿的小针儿来,而且发着一点香气。他舍不得这个冬尽春来的世界。他也想起游艺场,饭馆,公园,和七姥姥八姨儿,心中就越发难过。泪成串的流下来,落在他的胸襟上。他没有结束自己性命的勇气,也没有和蓝东阳决一死战的骨头,他怕死。想来想去,他得到了中国人的最好的办法:好死不如癞活着。他的生命只有一条,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复生。他的生命极可宝贵。他是祖父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大哥的弟弟,他不能抛弃了他们,使他们流泪哭嚎。是的,尽管他已不是胖菊子的丈夫,究竟还是祖父的孙子,和……他死不得!况且,他已经很勇敢的想到自杀,很冒险的来到坟墓与河坡上,这也就够了,何必跟自己太过不去呢!
  泪流干了,他还坐在那里,怕万一遇见人,看见他的红眼圈。约摸着大概眼睛已复原了,他才立起来,还顺着河边走。在离他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平平正正的放着一顶帽子,他心中一动。既没有自杀,而又拾一顶帽子,莫非否极泰来,要转好运么?他凑近了几步,细看看,那还是一顶八成新的帽子,的确值得拾起来。往四外看了一看,没有一个人。他极快的跑过去,把帽子抓到手中。下边,是一颗人头!被日本人活埋了的。他的心跳到口中来,赶紧松了手。帽子没正扣在人头上。他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帽子只罩住人头的一半。象有鬼追着似的,他一气跑到城门。
  擦了擦汗,他的心定下来。他没敢想日本人如何狠毒的问题,而只觉得能在这年月还活着,就算不错。他决不再想自杀。好吗,没被日本人活埋了,而自己自动的钻了冰窟窿,成什么话呢!他心中还看得见那个人头,黑黑的头发,一张怪秀气的脸,大概不过三十岁,因为嘴上无须。那张脸与那顶帽子,都象是读书人的。岁数,受过教育,体面,都和他自己差不多呀,他轻颤了一下。算了,算了,他不能再惹蓝东阳;惹翻了东阳,他也会被日本人活埋在城外的。
  受了点寒,又受了点惊,到了家他就发起烧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在他害病的时候,菊子已经和东阳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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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蓝东阳的时代。他丑,他脏,他无耻,他狠毒,他是人中的垃圾,而是日本人的宝贝。他已坐上了汽车。他忙着办新民会的事,忙着写作,忙着组织文艺协会及其他的会,忙着探听消息,忙着恋爱。他是北平最忙的人。
  当他每天一进办公厅的时候,他就先已把眉眼扯成象天王脚下踩着的小鬼,狠狠的向每一个职员示威。坐下,他假装的看公文或报纸,而后忽然的跳起来,扑向一个职员去,看看职员正在干什么。假若那个职员是在写着一封私信,或看着一本书,马上不是记过,便是开除。他以前没作过官,现在他要把官威施展得象走欢了的火车头似的那么凶猛。有时候,他来得特别的早,把职员们的抽屉上的锁都拧开,看看他们私人的信件,或其他的东西。假若在私人信件里发现了可疑的字句,不久,就会有人下狱。有时候,他来的特别的迟,大家快要散班,或已经散了班。他必定要交下去许多公事,教他们必须马上办理,好教他们饿得发慌。他喜欢看他们饿得头上出凉汗。假若大家已经下了班,他会派工友找回他们来;他的时间才是时间,别人的时间不算数儿。特别是在星期天或休假的日子,他必定来办公。他来到,职员也必须上班;他进了门先点名。点完名,他还要问大家:“今天是星期日,应当办公不应当?”大家当然要答应:“应当!”而后,他还要补上几句训词:“建设一个新的国家,必须有新的精神!什么星期不星期,我不管!我只求对得起天皇!”在星期天,他这样把人们折磨个半死,星期一他可整天的不来。他也许是在别处另有公干,也许是在家中睡觉。他不来办公,大家可是也并不敢松懈一点,他已经埋伏下侦探,代他侦察一切。假若大家都怕他,他们也就都怕那个工友;在他不到班的时候,工友便是他的耳目。即使工友也溜了出去,大家彼此之间也还互相猜忌,谁也不晓得谁是朋友,谁是侦探。东阳几乎每天要调出一两个职员去,去开小组会议。今天他调去王与张,明天他调去丁与孙,后天……当开小组会议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正经事和他们商议,而永远提出下列的问题:“你看我为人如何?”
  “某人对我怎样?”
  “某人对你不甚好吧?”
  对于第一个问题,大家都知道怎样回答——捧他。他没有真正的学识与才干,而只捉住了时机,所以他心虚胆小,老怕人打倒他。同时,他又喜欢听人家捧他,捧得越肉麻,他心里越舒服。听到捧,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确伟大;而可以放胆胡作非为了。即使有人夸赞到他的眉眼,他都相信,而去多照一照镜子。
  对于第二个问题可就不易回答。大家不肯出卖朋友,又不敢替别人担保忠心耿耿,于是只好含糊其词。他们越想含糊闪躲,他越追究得厉害;到末了,他们只好说出同事的缺点与坏处。这可是还不能满足他,因为他问的是:“某人对我怎样?”被迫的没了办法,他们尽管是造谣,也得说:“某人对你不很好!”并且举出事实。他满意了,他们可是卖了友人。
  第三个问题最厉害。他们是给日本人作事,本来就人人自危,一听到某人对自己不好,他们马上就想到监狱与失业。经过他这一问,朋友立刻变成了仇敌。
  这样,他的手下的人都多长出了一只眼,一个耳,和好几个新的心孔。他们已不是朋友与同事,而是一群强被圈在一块儿的狼,谁都想冷不防咬别人一口。东阳喜欢这种情形:他们彼此猜忌,就不能再齐心的反抗他。他管这个叫作政治手腕。他一会儿把这三个捏成一组,反对那四个;一会儿又把那四个叫来,反对另外的两个。他的脸一天到晚的扯动,心中也老在闹鬼。坐着坐着,因为有人咳嗽一声,他就吓一身冷汗,以为这是什么暗号,要有什么暴动。睡着睡着也时常惊醒,在梦里他看见了炸弹与谋杀。他的世界变成了个互相排挤,暗杀,升官,享受,害怕,所组成的一面蛛网,他一天到晚老忙着布置那些丝,好不叫一个鸟儿冲破他的网,而能捉住几个蚊子与苍蝇。
  对于日本人,他又另有一套。他不是冠晓荷,没有冠晓荷那么高的文化。他不会送给日本人一张名画,或一对古瓶;他自己就不懂图画与磁器,也没有审美的能力。他又不肯请日本人吃饭,或玩玩女人,他舍不得钱。他的方法是老跟在日本人的后面,自居为一条忠诚的癞狗。上班与下班,他必去给日本人鞠躬;在办公时间内还要故意的到各处各科走一两遭,专为给日本人致敬。物无大小,连下雨天是否可以打伞,他都去请示日本人。他一天不定要写多少签呈,永远亲自拿过去;日本人要是正在忙碌,没工夫理会他,他就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立一个钟头也不在乎,而且越立得久越舒服。在日本人眼前,他不是处长,而是工友。他给他们点烟,倒茶,找雨伞,开汽车门。只要给他们作了一件小事,他立刻心中一亮:“升官!”他写好了文稿,也要请他们指正,而凡是给他删改过一两个字的人都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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