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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老舍)


  可是,瑞宣特别的招他们的注意。他的年纪,样子,风度,在日本人眼中,都仿佛必然的是嫌疑犯。他们把他屋中所有的抽屉,箱子,盒子,都打开,极细心的查看里边的东西。他们没找到什么,于是就再翻弄一过儿,甚至于把箱子底朝上,倒出里面的东西。瑞宣立在墙角,静静的看着他们。最后,那个日本人看见了墙上那张大清一统地图。他向瑞宣点了点头:“大清的,大大的好!”瑞宣仍旧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示。日本人顺手拿起韵梅自己也不大记得的一支镀金的,錾花的,短簪,放在袋中,然后又看了大清地图一眼,依依不舍的走出去。
  他们走后,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谁都有一肚子气,可是谁也没说什么。连小顺儿也知道,这是受了侮辱,但是谁都没法子去雪耻,所以只好把怨气存在肚子里。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黄风又怒吼起来的时候,小羊圈的人们才得到出入的自由,而牛宅的事也开始在大家口中谈论着。
  除了牛教授受了伤,已被抬到医院去这点事实外,大家谁也不准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牛教授向来与邻居们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平日大家对他家中的事就多半出于猜测与想象;今天,猜测与想象便更加活动。大家因为不确知那是什么事,才更要说出一点道理来,据孙七说:日本人要拉牛教授作汉奸,牛教授不肯,所以他们打了他两枪——一枪落了空,一枪打在教授的左肩上,不致有性命的危险。孙七相当的敬重牛教授,因为他曾给教授剃过一次头。牛教授除了教课去,很少出门。他洗澡,剃头,都在家里。有一天,因为下雨,他的仆人因懒得到街上去叫理发匠,所以找了孙七去。孙七的手艺虽不高,可是牛教授只剃光头,所以孙七满可以交差。牛教授是不肯和社会接触,而又并不讲究吃喝与别的享受的人。只要他坐在家中,就是有人来把他的头发都拔了去,似乎也无所不可。在孙七看呢,教授大概就等于高官,所以牛教授才不肯和邻居们来往。可是,他竟自给教授剃过头,而且还和教授谈了几句话。这是一种光荣。当铺户中的爱体面的青年伙计埋怨他的手艺不高明的时候,他会沉住了气回答:“我不敢说自己的手艺好,可是牛教授的头也由我剃!”因此,他敬重牛教授。
  程长顺的看法和孙七的大不相同。他说:牛教授要作汉奸,被“我们”的人打了两枪。尽管没有打死,可是牛教授大概也不敢再惹祸了。长顺儿的话不知有何根据,但是在他的心理上,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小羊圈所有的院子,他都进去过,大家都听过他的留声机。只有牛宅从来没照顾过他。他以为牛教授不单不象个邻居,也不大象人。人,据长顺想,必定要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牛教授不和大家来往,倒好象是庙殿中的一个泥菩萨,永远不出来玩一玩。他想,这样的人可能的作汉奸。
  这两种不同的猜想都到了瑞宣的耳中。他没法判断哪个更近于事实。他只觉得很难过。假若孙七猜的对,他便看到自己的危险。真的,他的学识与名望都远不及牛教授。可是,日本人也曾捉过他呀。谁敢保险日本人不也强迫他去下水呢?是的,假若他们用手枪来威胁他,他会为了气节,挺起胸来吃一枪弹。不过,他闭上眼,一家老小怎么办呢?
  反过来说,假若程长顺猜对了,那就更难堪。以牛教授的学问名望而甘心附逆,这个民族可就真该灭亡了!风还相当的大,很冷。瑞宣可是在屋中坐不住。揣着手,低着头,皱着眉,他在院中来回的走。细黄沙渐渐的积在他的头发与眉毛上,他懒得去擦。冻红了的鼻子上垂着一滴清水,他任凭它自己落下来,懒得去抹一抹。从失去的门环,他想象到明日生活的困苦,他看见一条绳索套在他的,与一家老幼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从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到日本人会一个一个的强奸清白的人;或本来是清白的人,一来二去便失去坚强与廉耻,而自动的去作妓女。
  可是,这一切只是空想。除非他马上逃出北平去,他就没法解决问题。但是,他怎么逃呢?随着一阵狂风,他狂吼了一声。没办法!
 
 
 
 
 
52
  牛教授还没有出医院,市政府已发表了他的教育局长。瑞宣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反倒安定了一些。他以为凭牛教授的资格与学识,还不至于为了个局长的地位就肯附逆;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必是日本人干的。教育局长的地位虽不甚高,可是实际上却掌管着几十所小学,和二十来所中学,日本人必须在小学生与中学生身上严格施行奴化教育,那么,教育局长的责任就并不很小,所以他们要拉出一个有名望的人来负起这个重任。
  这样想清楚,他急切的等着牛教授出院的消息。假若,他想,牛教授出了院而不肯就职,日本人便白费了心机,而牛教授的清白也就可以大昭于世。反之,牛教授若是肯就职,那就即使是出于不得已,也会被世人笑骂。为了牛教授自己,为了民族的气节,瑞宣日夜的祷告牛教授不要轻于迈错了脚步!
  可是,牛教授还没有出院,报纸上已发表了他的谈话:“为了中日的亲善与东亚的和平,他愿意担起北平的教育责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职。”在这条新闻旁边,还有一幅像片——他坐在病床上,与来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脸上含着笑。
  瑞宣呆呆的看着报纸上的那幅照像。牛教授的脸是圆圆的,不胖不瘦;眉眼都没有什么特点,所以圆脸上是那么平平的,光润的,连那点笑容都没有什么一定的表情。是的,这一点不错,确是牛教授。牛教授的脸颇足以代表他的为人,他的生活也永远是那么平平的,与世无争,也与世无忤。“你怎会也作汉奸呢?”瑞宣半疯子似的问那张像片。无论怎么想,他也想不透牛教授附逆的原因。在平日,尽管四邻们因为牛教授的不随和,而给他造一点小小的谣言,可是瑞宣从来没有听到过牛教授有什么重大的劣迹。在今天,凭牛教授的相貌与为人,又绝对不象个利欲熏心的人。他怎么会肯附逆呢?
  事情决不很简单,瑞宣想。同时,他切盼那张照像,正和牛教授被刺一样,都是日本人耍的小把戏,而牛教授一定会在病好了之后,设法逃出北平的。
  一方面这样盼望,一方面他到处打听到底牛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平日,他本是最不喜欢东打听西问问的人;现在,他改变了态度。这倒并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么交情,而是因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响。牛教授的行动将会使日本人在国际上去宣传,因为他有国际上的名望。他也会教那些以作汉奸为业的有诗为证的说:“看怎样,什么清高不清高的,老牛也下海了啊!清高?屁!”他更会教那些青年们把冒险的精神藏起,而“老成”起来:“连牛教授都肯这样,何况我们呢?”牛教授的行动将不止毁坏了他自己的令名,而且会教别人坏了心术。瑞宣是为这个着急。
  果然,他看见了冠晓荷夫妇和招弟,拿着果品与极贵的鲜花(这是冬天),去慰问牛教授。
  “我们去看看牛教授!”晓荷摸着大衣上的水獭领子,向瑞宣说:“不错呀,咱们的胡同简直是宝地,又出了个局长!我说,瑞宣,老二在局里作科长,你似乎也该去和局长打个招呼吧?”
  瑞宣一声没出,心中象挨了一刺刀那么疼了一阵。
  慢慢的,他打听明白了:牛教授的确是被“我们”的人打了两枪,可惜没有打死。牛教授,据说,并没有意思作汉奸,可是,当日本人强迫他下水之际,他也没坚决的拒绝。他是个科学家。他向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别人的冷暖饥饱,也不愿和社会接触。他的脑子永远思索着科学上的问题。极冷静的去观察与判断,他不许世间庸俗的事情扰乱了他的心。他只有理智,没有感情。他不吸烟,不吃酒,不听戏,不看电影,而只在脑子疲乏了的时候种些菜,或灌灌花草。种菜浇花只是一种运动,他并不欣赏花草的美丽与芬芳。他有妻,与两个男孩;他可是从来不会为妻儿的福利想过什么。妻就是妻,妻须天天给他三餐与一些开水。妻拿过饭来,他就吃;他不挑剔饭食的好坏,也不感谢妻的操心与劳力。对于孩子们,他仿佛只承认那是结婚的结果,就好象大狗应下小狗,老猫该下小猫那样;他犯不上教训他们,也不便抚爱他们。孩子,对于他,只是生物与生理上的一种事实。对科学,他的确有很大的成就;以一个人说,他只是那么一张平平的脸,与那么一条不很高的身子。他有学问,而没有常识。他有脑子与身体,而没有人格。
  北平失陷了,他没有动心。南京陷落了,他还照常工作。他天天必匀出几分钟的工夫看看新闻纸,但是他只承认报纸上的新闻是一些客观的事实,与他丝毫没有关系。当朋友们和他谈论国事的时候,他只仰着那平平的脸听着,好象听着讲古代历史似的。他没有表示过自己的意见。假若他也有一点忧虑的话,那就是:不论谁和谁打仗,他只求没有人来麻烦他,也别来践踏他的花草,弄乱了他的图书与试验室。这一点要求若是能满足,他就可以把头埋在书籍与仪器中,即使谁把谁灭尽杀绝,他也不去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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