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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老舍)


  “掉下去了!”
  “什么?”
  “掉——被抓去了!”
  “真的?”晓荷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抓去的?”大赤包问。
  “糟透了!”瑞丰不愿正面的回答问题,而只顾表现自己:“连我也差点儿教他们抓了走!好家伙,要不是我这身中山装,这块徽章,和我告诉他们我是去见特使,我准得也掉下去!真!我跟老大说过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没有?我告诉他,别跟日本人犯别扭,他偏要牛脖子;这可好,他抓去了,门口还有两个新门神爷!”瑞丰说出这些,心中痛快多了,脸上慢慢的有了血色。
  “这话对,对!”晓荷点头咂嘴的说。“不用说,瑞宣必是以为仗着英国府的势力,不会出岔子。他可是不知道,北平是日本人的,老英老美都差点劲儿!”这样批评了瑞宣,他向大赤包点了点头,暗示出只有她的作法才是最聪明的。大赤包没再说什么。她不同情瑞宣,也有点看不起瑞丰。她看瑞丰这么大惊小怪的,有点缺乏男儿气。她把这件事推在了一旁,问瑞丰:“你是坐你的车走啊?那你就该活动着了!”
  瑞丰立起来。“对,我先走啦。所长是雇汽车去?”大赤包点了点头:“包一上午汽车!”
  瑞丰走了出去。坐上车,他觉得有点不是劲儿。大赤包刚才对他很冷淡啊。她没安慰他一句,而只催他走;冷淡!呕,对了!他刚由家中逃出来,就到三号去,大赤包一定是因为怕受连累而以为他太荒唐。对,准是这么回事!瑞宣太胡闹了,哼!你教人家抓去不要紧,连累得我老二也丢了人缘!这么一盘算,他有点恨瑞宣了。
  小崔忽然说了话,吓了瑞丰一跳。小崔问:“先生,刚才你怎么到了家,可不进去?”
  瑞丰不想把事情告诉小崔。老孟老郭必定不愿意他走漏消息。可是,他存不住话。象一般的爱说话的人一样,他先嘱咐小崔:“你可别对别人再说呀!听见没有?瑞宣掉下去了!”
  “什么?”小崔收住了脚步,由跑改为大步的走。
  “千万别再告诉别人!瑞宣教他们抓下去了!”
  “那么,咱们是上南海,还是……不是得想法赶紧救他吗?”
  “救他?连我还差点吃了挂误官司!”瑞丰理直气壮的说。
  小崔的脸本来就发红,变成了深紫的。又走了几步,他放下了车。极不客气的,他说:“下来!”
  瑞丰当然不肯下车。“怎回事?”
  “下来!”小崔非常的强硬。“我不伺候你这样的人!那是你的亲哥哥,喝,好,你就大撒巴掌不管?你还是人不是?”
  瑞丰也挂了火。不管他怎样懦弱,他也不能听车夫的教训。可是,他把火压下去。今天他必须坐着包车到南海去。好吗,多少多少人都有汽车,他若坐着雇来的车去,就太丢人了!他宁可吃小崔几句闲话,也不能教自己在南海外边去丢人!包车也是一种徽章!他假装笑了:“算了,小崔!等我见完了特使,再给瑞宣想办法,一定!”
  小崔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马上回去,给祁家跑跑腿。他佩服瑞宣,他应当去帮忙。可是,他也想到:他自己未必有多大的能力,倒不如督催着瑞丰去到处奔走。况且瑞宣到底是瑞丰的亲哥哥,难道瑞丰就真能站在一旁看热闹?再说呢,等到瑞丰真不肯管这件事的时候,他会把他拉到个僻静的地方,饱打一顿。什么科长不科长的,揍!这样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车把来。他本想再钉问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儿,他不便再费话了。
  一路上,瑞丰没再出一声。小崔给了他个难题作。他决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这小子要是死不放松,就有点麻烦。他不敢辞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动拳头。他想不出办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这样的一个人,他以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军警早已在路两旁站好,里外三层。左右两行站在马路边上,枪上都上了刺刀,面朝着马路中间。两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着马路。在这中间又有两行,端着枪,面朝着铺户。铺户都挂出五色旗与日本旗,而都上着板子。路中间除了赴会的汽车,马车,与包月的人力车,没有别的车,也没有行人;连电车也停了。瑞丰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军警,心中有些发颤。同时,他又感到一点骄傲,交通已经断绝,而他居然还能在马路中间走,身分!幸而他处置的得当,没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家伙,要是坐着破车来,军警准得挡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车铃,可是急忙收住了脚。大街是那么宽,那么静,假若忽然车铃一响,也许招出一排枪来!他的背离了车箱,直挺挺的坐着,心揪成了一小团。连小崔也有点发慌了,他跑得飞快,而时时回头看看瑞丰,瑞丰心中骂:“该死!别看我!招人家疑心,不开枪才怪!”
  府右街口一个顶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只手。小崔拐了弯。人力车都须停在南海的西墙外。这里有二三十名军警,手里提着手枪,维持秩序。
  下了车,瑞丰遇见两个面熟的人,心中安静了一点。他只向熟人点了点头,凑过去和他们一块走,而不敢说话。这整个的阵式已把他的嘴封严。那两个人低声的交谈,他感到威胁,而又不便拦阻他们。及至听到一个人说:“下午还有戏,全城的名角都得到!”他的话冲破了恐惧,他喜欢热闹,爱听戏。“还有戏?咱们也可以听?”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科长阶级有资格听戏没有,还……”那个人想必也是什么科长,所以惨笑了一下。
  瑞丰赶紧运用他的脑子,他必须设法听上戏,不管资格够不够。
  在南海的大门前,他们被军警包围着,登记,检查证章证件,并搜检身上。瑞丰并没感到侮辱,他觉得这是必须有的手续,而且只有科长以上的人才能“享受”这点“优遇”。别的都是假的,科长才是真调货!
  进了大门,一拐弯,他的眼前空旷了。但是他没心思看那湖山宫宇之美,而只盼望赶快走到怀仁堂,那里也许有很好的茶点——先啃它一顿儿再说!他笑了。
  一眼,他看见了大赤包,在他前面大约有三箭远。他要向前赶。两旁的军警是那么多,他不敢快走。再说,他也有点嫉妒,大赤包是坐了汽车来的,所以迟起身而反赶到他前面。到底汽车是汽车!有朝一日,他须由包车阶级升为汽车阶级!大丈夫必须有志气!
  正在这么思索,大门门楼上的军乐响了。他的心跳起来,特使到了!军警喝住他,教他立在路旁,他极规矩的服从了命令。立了半天,军乐停了,四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怕静寂,手心上出了汗。
  忽然的,两声枪响,很近,仿佛就在大门外。跟着,又响了几枪。他慌了,不知不觉的要跑。两把刺刀夹住了他,“别动!”
  外面还不住的放枪,他的心跳到嗓子里来。
  他没看见怀仁堂,而被军警把他,和许多别的人,大赤包也在内,都圈在大门以内的一排南房里。大家都穿着最好的衣服,佩着徽章,可是忽然被囚在又冷又湿的屋子里,没有茶水,没有足够用的椅凳,而只有军警与枪刺。他们不晓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而只能猜测或者有人向特使行刺。瑞丰没替特使担忧,而只觉得扫兴;不单看不上了戏,连茶点也没了希望呀!人不为面包而生,瑞丰也不是为面包而活着的,假若面包上没有一点黄油的话。还算好,他是第一批被驱逐进来的,所以得到了一个椅子。后进来的有许多人只好站着。他稳稳的坐定,纹丝不动,生怕丢失了他的椅子。
  大赤包毕竟有些气派。她硬把一个人扒拉开,占据了他的座位。坐在那里,她还是大声的谈话,甚至于质问军警们:“这是什么事呢?我是来开会,不是来受罪!”
  瑞丰的肚子报告着时间,一定是已经过午了,他的肚子里饿得唧哩咕噜的乱响。他害怕起来,假若军警老这么围着,不准出去吃东西,那可要命!他最怕饿!一饿,他就很容易想起“牺牲”,“就义”,与“死亡”等等字眼。
  约摸着是下午两点了,才来了十几个日本宪兵。每个宪兵的脸上都象刚死了父亲那么难看。他们指挥军警细细搜检屋里的人,不论男女都须连内衣也脱下来。瑞丰对此一举有些反感,他以为闹事的既在大门外,何苦这么麻烦门内的人呢。可是,及至看到大赤包也打了赤背,露出两个黑而大的乳房,他心平气和了一些。
  搜检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任何发现,他们才看见一个宪兵官长扬了扬手。他们由军警押着向中海走。走出中海的后门,他们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瑞丰没有招呼别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西四牌楼,吃了几个烧饼,喝了一大碗馄饨。肚子撑圆,他把刚才那一幕丑剧完全忘掉,只当那是一个不甚得体的梦。走到教育局,他才听到:两位特使全死在南海大门外。城门又关上,到现在还没开。街上已不知捕去多少人。听到这点情报,他对着胸前的徽章发开了楞:险哪!幸亏他是科长,有中山装与徽章。好家伙,就是当嫌疑犯拿去也不得了呀!他想,他应当去喝两杯酒,庆祝自己的好运。科长给他的性命保了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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