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搬进来,李空山便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他们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妇过来劝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妇说怕巡警来抄赌,李空山命令带来的女人把大门开开,教老夫妇看看巡警敢进来不敢。半恼半笑的,李空山告诉老夫妇:“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是另一朝代了?日本人喜欢咱们吸烟打牌!”说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烟灯。老先生拒绝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两张。他是“老”军人,懂得怎样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换了个女人。老夫妇由央告而挂了怒,无论如何,请他搬出去。李空山一语不发,坚决的不搬。老先生准备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这儿撒野!”李空山还是不动,仿佛在这里生了根。
最后,连那个女人也看不过去了,她说了话:“李大爷,你有的是钱,哪里找不到房住,何苦跟这个老头子为难呢?”李空山卖了个面子,对女人说:“你说的对,小宝贝!”然后,他提出了条件,教老夫妇赔偿五十元的搬家费。老夫妇承认了条件,给了钱,在李空山走后,给他烧了一股高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给了那个女人:“得啦,白住了两天房,白玩了女人,这个买卖作得不错!”他笑了半天,觉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长以后,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强占那所公寓的三间房。他自己没有去,而派了四名腰里带着枪的“干员”去告诉公寓的主人:“李科长——就是曾经被你撵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来住过的那三间房!”他再三再四的嘱咐“干员”们,务必把这句话照原样说清楚,因为他觉得这句话里含有报复的意思。他只会记着小仇小怨,对小仇小怨,他永远想着报复。为了报复小仇小怨,他不惜认敌作父。借着敌人的威风,去欺侮一对无辜的老夫妇,是使他高兴与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妇看到四只手枪,只好含着泪点了头。他们是北平人,遇到凌辱与委屈,他们会责备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叹息自己的运气不佳。他们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压,也怕日本人的爪牙的手枪。
李空山并不住在这里,而只在高兴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别墅”来。每来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妇给三间屋里添置一点东西与器具;在发令之前,他老教他们看看手枪。因此,这三间屋子收拾得越来越体面,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会告诉“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间好不好?器具越来越多,这不是‘进步’么?”赶到“老先生”问他添置东西的费用的时候,他也许瞪眼,也许拍着腰间的手枪说:“我是给日本人作事的,要钱,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吧?”“老先生”不敢再问,而悟出来一点道理,偷偷的告诉了太太:“认命吧,谁教咱们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里没有一天忘记了怎样利用机会打倒大赤包,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他对李空山特别的讨好。他晓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与女人拴了一个结。大赤包派他去“制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献媚:“李科长,又有个新计划,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门子,我先把她带到这里来,由科长给施行洗礼,怎样?”
李空山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可是高亦陀轻轻挽了挽袖口,又挤了挤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闭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问:“你给我尽心,拿什么报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给你点烟土?”
高亦陀轻快的躲开,一劲儿摆手:“什么报酬不报酬呢?凭你的地位,别人巴结也巴结不上啊,我顺手儿能办的事,敢提报酬?科长你要这么客气,我可就不敢再来了!”
这一套恭维使李空山几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着高亦陀的肩头直喊“老弟!”于是,高亦陀开始往“别墅”运送女人。
高亦陀算计得很正确: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里。
他猜对了。在他来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经和招弟在那里玩耍了三个钟头。
招弟,穿着空山给她的夹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长高了许多。挺着她的小白脖子,挺着她那还没有长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几点钟里变成个熟透了的小妇人。她的黑眼珠放着些浮动的光儿,东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胆,而又有点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别的红,特别的大,见棱见角的,象是要用它帮助自己的勇敢。她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卷儿,一部分垂在项上,每一摆动,那些长卷儿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点发痒。额上的那些发鬈梳得很高,她时时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们;发高,鞋跟高,又加上挺着项与胸,她觉得自己是长成了人,应当有胆子作成人们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么娇小秀气。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点生活的理想。她忘了从前的男朋友们。她忘了国耻。假若在北平沦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处,凭她的聪明与热气,她一定会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点爱国的真心来。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与父母所作的卑贱无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与淫荡包围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觉得把握住眼前的快乐是最实际最直截了当的。冲动代替了理想,她愿意一下子把自己变成比她妈妈更漂亮,更摩登,也更会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这个,她想,她便是个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砸住她,更不用提什么亡国不亡国了。
她并不喜爱李空山,也不想嫁给他。她只觉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对将来也没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处,还有一点点光亮,那光亮给她照出,象电影场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个的北平都在乌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们,都闭着眼瞎混——他们与她们都只顾了嘴与其他的肉体上的享受,她何必独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见了那些警戒的语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于告诉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这样劝告了自己,她觉得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着也颇有点好处与方便。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见了李空山,李空山没等她说什么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里落呢,她的高跟鞋的后跟好象踩着一片薄冰。她有点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么东一转西一转的动。她的嗓子里发干,时时的轻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无聊,于是就不着边际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动得很快,随着心的跳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飘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兴奋。她的跳动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两半儿。她一会儿想往前闯去,一会儿想往后撤退,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她不能动了,象一个青蛙被蛇吸住那样。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点。她想一溜烟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点疲乏,所以一步也没动。再看看李空山,她觉得他非常的粗俗讨厌。他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两个便衣已经在院中放了哨。她假装镇定的用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顺口哼一句半句有声电影的名曲。她以为这样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许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袭击。她又极珍贵自己了。
可是,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事后,她非常的后悔,她落了泪。李空山向来不管女人落泪不落泪。女人,落在他手里,便应当象一团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么样,便揉成什么样。他没有温柔,而且很自负自己的粗暴无情,他的得意的经验之语是:“对女人别留情!砸折了她的腿,她才越发爱你!”高亦陀来到。
44
见高亦陀来到,招弟开始往脸上拍粉,重新抹口红,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在家中,她看惯了父母每逢丢了脸就故意装出这种模样。这样一作戏,她心中反倒平定下来。她觉得既然已经冒了险,以后的事就随它的便吧,用不着发愁,也用不着考虑什么。她自自然然的对亦陀打了招呼,仿佛是告诉他:“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一切都不在乎!”
高亦陀的眼睛恰好足够判断这种事情的,一眼他便看明白事情的底蕴。他开始夸赞招弟的美貌与勇敢。他一字不提事情的正面,而只诚恳的扯闲话儿,在闲话之中,他可是教招弟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他会尽力帮她忙,假若她需要帮忙的话。他很爱说话,但是他留着神,不让他的话说走了板眼。
听亦陀闲扯了半天,招弟更高兴起来,也开始有说有笑,仿佛她从此就永远和空山住在一处也无所不可了。真的,她还没想出来她的第二步应当往哪里走,可是表示出她的第一步并没有走错。不管李空山是什么东西,反正今天她已被他占有,那么她要是马上就想和他断绝关系,岂不反倒有点太怕事与太无情么?好吧,歹吧,她须不动声色的应付一切。假若事情真不大顺利,她也还有最后的一招,她须象她妈妈似的作个女光棍。她又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她的脸,眼,鼻子,嘴,是那么美好,她觉得就凭这点美丽,她是绝对不会遇到什么灾难和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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