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鑫口中的靖国公并不是永历天子册封的前顺军将领袁宗第,而是弘光天子册封的靖国公黄得功。
竟然是因为这个啊,陈文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见来听讲古的人群已经散尽,陈文的视线与李瑞鑫那忿忿不平的目光脱离了接触,转而仰望天空,若回忆状。
“我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讲古时,曾经说过,我年少时顽劣不堪,于读书一事全无兴趣,这并非谦辞,而是事实。”
等待着回答的李瑞鑫莫名其妙的看着陈文,他丝毫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那时的我每日只知道和邻人、伙伴厮混,不求上进。开蒙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一次更是趁着先生打盹的时候点火把先生的胡子烧了。”
烧先生胡子的事情陈文没有做过,因为他上学时老师多是女性,不过终日玩闹之事却是有的,尤其是在接触电脑之后,旷课也曾偶尔为之。
“八岁时的一天,先父告诉我,家里要来客人,会住上一段时间,要我老实一些。年少的我并不以为意,直到客人进门的那天我才知道,来的是先父的一位家住在高阳的至交好友和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便是我指腹为婚的聘妻。”
上学的时候,陈文就曾经喜欢过一个妹纸,而人家对他却没什么兴趣。不过,这并不妨碍陈文以着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李瑞鑫编故事。
“那一天,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触手可及,可是我仿佛是呆傻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那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懂得很多,能够引经据典,虽然大多不是很深奥的典故,却总能引来长辈的赞叹。可是即便如此,她却从来不会在我面前炫耀,因为她知道我不懂,她不想让我难堪。而在她面前,我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李瑞鑫静静的听着这一切,没有丝毫转身离开的想法,虽然他依旧不明白陈文为什么要说这个。
“第二年,她的父亲又带她来我家做客,她依旧站在我面前,依旧触手可及,而我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我知道从出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注定是我的妻子,而她的父亲带她来我家也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培养些感情,但是我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那一年,在她走后,我开始发奋读书,可是但凡有关科举的读物我都丝毫读不进去。直到有一天,先生讲岳王的《满江红》时,我终于茅塞顿开,我读书识字,即便不考科举也可以读史书啊,这样我和她也可以有共同语言的。”
在现代人印象中,中国古代礼教森严,男女之防极重。但是遍读史书,男追女、女追男的爱情故事却比比皆是,给予了后世的广大编剧们无穷的想象空间。而陈文的这个故事却是个大杂烩,因为对于爱情他也没什么经验。
“又一年,我十岁,她也十岁,我们坐在后花园的小亭里谈天说地,在书房里畅谈至夜色将近。她告诉我,作为一个读书人,有比金榜题名更加荣耀的事情,那边是完成一部史书。她告诉我,即便考上状元也终有一天会被人遗忘,可是一部史料详实的史书却可以流传后世。”
“从那以后,这就成为了我的梦想,为此我每天都在研读史书,而她,每年也都会来住上一个月。每到那个月,我苦思冥想、奋笔疾书,她素手研磨、红袖添香。我们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崇祯十二年,因为那一年便是婚期,从那以后我们便会成为一体,直到永远。”
每个人都有过梦想,哪怕它无法实现,每个人都有过爱情,哪怕它只是憧憬。陈文在后世的文学影视作品中看到,这两种美好的事物一旦融为一体,势必一加一大于二。
“然而,这一切对我而言却只是一场幻梦。崇祯十一年,鞑子破关而入,高阳县驻防的军队闻风而逃,留下了一城百姓。很快,鞑子就包围了高阳县城。而那时,本来有机会逃到保定府的帝师孙阁老愤慨于官军的怯懦,毅然留下与百姓共进退,家岳乃是孙家的好友,便也留了下来。”
“那一战,城头上没有哪怕半个官军,有的只是孙阁老的子孙、家人、邻居、朋友和高阳县的百姓,而站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擂鼓助威的则是那位七十六岁高龄的孙承宗孙阁老。”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鞑子攻破了高阳县城,孙阁老被俘后义不辱身,而家岳一家男丁皆战死于城头,女子皆投井自尽。但是,我的聘妻却是个例外。”
听到这里,李瑞鑫的心头不由得一慌,一个美好的故事最终成为了悲剧,但是他却不希望这个故事变得更加悲惨,因为他家也是这乱世造就的悲剧之一。
“高阳陷落后,我曾花费重金雇人去打探消息,一个月后,打探消息的人带着一个岳家侥幸逃出升天的家丁推着一具棺材来到我家,而那里面便是我的聘妻。”
说罢,陈文以着他拙劣的演技转过身,擦了擦眼睛,然后深吸了口气,仿佛在抑制眼泪继续流出一般,随后重新转过身,仰望着天空。
“她就躺在那里,穿着准备在大婚时要用的礼服,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而她的胸口,一个由匕首造成的豁口分外明显,我想,那应该是我送给她的那把匕首造成的。直到这时,我终于知道了,城破之际,她为保名节,提前穿上了礼服,坐在梳妆台前,将匕首送进了心脏。”
“第二天,在家族的祖坟我以正妻的名义将她风光大葬,而等所有人走之后,我把我们一起写过的史书拿出来在她的坟前烧掉,因为没有她,这个梦想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见李瑞鑫已经被自己编织的悲伤情绪所感染,陈文对李瑞鑫说道:
“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即便是王经略也不曾知晓。李兄弟,是不是怂货不是靠说的,而是靠做的。我听说过你的事迹,也听说过你父亲和兄长的事迹,更清楚靖国公的忠贞不屈。我相信你们都不是那等人。”
见李瑞鑫的脸色已有些缓和,陈文突然大声质问道:“但是你觉得这样子就够了,是吗?”
在眼前那充满了震惊的目光中,陈文仿佛在释放怒气一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多年来一直找寻你母亲、嫂子和妹妹的事情,也知道你时常下山袭杀绿营兵的事情,难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对得起你父亲兄长还有靖国公的在天之灵了吗?”
“现在杀死靖国公的逆贼刘良佐还活着,出卖弘光天子的叛徒田雄、马得功也还活着,这群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混蛋还都特么的锦衣玉食的活着。或许你打算效法豫让刺赵襄子一般,等他们都想不起来这世上还有你这一号人的时候再找机会去杀他们。但是这样就够了吗?”
眼见着李瑞鑫瞪大了眼睛,仿佛被猜到了心事一般。陈文心中不由得一惊,难道他真的打算这样做吗?可是史书上说刘良佐等人都是寿终正寝的啊,难道眼前这人也死在了一个多月后的那场浩劫之中吗?
抛开了这些无谓的胡思乱想,陈文继续厉声问道:“刘良佐为什么要杀靖国公?田雄、马得功为什么要背叛靖国公出卖弘光天子?还有你们一家为什么背井离乡流落关内?这些年你特么到底想过没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看着李瑞鑫已经渐渐涌出泪水的那双满是激愤眼睛,陈文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只是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管你想没想过,但是我却想得很清楚。崇祯十年九月,鞑子破关而入,烈皇以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卢公象升督天下勤王军。卢总督乃是天下闻名的知兵之人,无论是面对鞑子还是流寇都鲜有败绩,这个任命可谓得矣。”
“卢总督在进京面圣时在烈皇面前力主迎战鞑子,终为主和的大学士杨嗣昌所不容,于是那奸贼杨嗣昌便勾结兵部侍郎陈新甲和监军太监高起潜阴谋陷害卢总督。卢总督出兵后,高起潜领关宁军独走,而陈新甲则不予卢总督所领的山西三镇官兵粮饷。眼见于此,大同镇总兵王朴那狗贼立刻逃走。”
“即便如此,卢总督依旧带领着宣府镇和山西镇的官兵追击鞑子。卢总督领军追至巨鹿,终于追上了鞑子,卢总督派遣兵部主事杨廷麟去求援,而这时,负责指挥关宁军的高起潜就在不到五十里的鸡泽帅兵劫掠百姓,对卢总督的求援全然不理。”
“卢总督追至蒿水桥时,终被鞑子包围。及战,宣府、山西二镇总兵临阵脱逃,卢总督力战而死。卢总督死后,那数万关宁军也不战而溃。”
“我曾经想过,如果杨嗣昌不陷害卢总督,如果陈新甲发放粮饷,如果高起潜带领关宁军随卢总督同行,如果宣大三镇没有离阵脱逃,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卢总督一定能够为高阳县城解围,无论是孙阁老还是岳家一家人都不会死于鞑子之手!”
“我很清楚,就是这些见不得忠良用事的奸佞,就是这些劫掠百姓内行面对鞑子却只会望风而逃的狗官兵,就是这些杀千刀的鞑子,就是他们杀害了我的聘妻,就是他们使得我抛弃了梦想,也是他们扰乱了这天下,使得家父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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