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客栈的一路上,孔晟举棋不定、再三权衡,始终都没有拿定主意。不是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是事关重大,走错一步就会步步错、陷入万丈深渊,由不得他不慎之又慎。
但就在跨入客栈走上回廊台阶的一刻,他突然轻轻一笑,满腹的凝重瞬间消散一空。史书上并无江南叛乱的记载,这说明杨奇固然有野心却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事。事实上,安史之乱后大唐藩镇割据,朝廷形同虚设、皇权式微,有多少位高权重的地方诸侯心怀趁火打劫的野心呢?可能没有一个具体确切的数字,但有野心并不代表就一定会付诸行动。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
暂且静观其变,等杨奇有了谋反举事的征兆时再定行止也不迟。说不准,逆天改命的机遇在此之前就降临了,只要自己应诏离开江南,杨奇是反还是维持现状亦或者是加官进爵,又与自己何干?
一道清朗的白影出现在不远处。白衣穆长风手持长剑,迎风而立,昏暗的烛光摇曳中,他那双清澈有神的眸子显得更加明亮。
孔晟微微一笑,拱手道:“穆兄,你来了。”
穆长风淡淡道:“我来是想问问你,既然你在这江宁郡城中一无立足之地,二无安身之所,兼之你过去四处树敌,有权有势要置你于死地者不知凡几,那么,你为何不离开另图出路?莫非你真的要跻身攀附杨府、当杨使君的女婿?”
穆长风这两日暗中跟随孔晟,同时也对他的处境和出身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实在是搞不明白,孔晟明摆着在本城混不下去,为什么不离开另寻安身立命之处?以孔晟的文采和天生神力,何愁将来没有出路?
孔晟沉默了下去,他转头望向了阴沉沉的天幕,轻轻道:“我若是想攀附高枝,就不会公开拒绝杨使君重续婚约了。我若是想要投靠杨家混碗饭吃,其实又何需当杨奇的女婿?”
穆长风肃然:“那你为何不走?”
孔晟拱手:“请你教我,离开江南,我该往何处去?”
穆长风淡然一笑:“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你能文能武,将来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孔晟笑了:“天下之大,当然尽可去的。但我与穆兄不同,你要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而我要的则是脚踏实地、步步为营;穆兄不拘世情规则,甚至可以不尊皇权律法,纵马江湖快意恩仇,可我却不能……穆兄要的东西,我懂,我要的和要追求的东西,穆兄不懂。”
穆长风似笑非笑,话语中不乏讥讽之意:“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图的不就是功名利禄吗?”
孔晟脸上的笑容一敛:“功名利禄四个字,世人都难逃,不论是我,还是你。但天地苍茫,星空浩瀚,有太多太多比功名利禄更值得追求的东西——穆兄此刻是坐井观天,以己度人,所以,你真的是不懂。”
穆长风冷冷一笑:“穆某行走江湖阅人多矣,还真是未曾见过像你这般狂妄自大的少年郎!”
孔晟抬头望着一脸傲然冷意的穆长风,嘴角轻挑,勾勒起让人不可捉摸的弧度。对于穆长风,他其实并不指望能真正收服在身边,当日释放并逼他立下跟随三年的承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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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蝼蚁的尊严
“穆兄,你我其实萍水相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日不过是一场戏言,穆兄不必放在心上。穆兄来去自由,不必当真。”孔晟扶住回廊,凝望阴霾密布的天宇。
穆长风衣袂纷飞,迎风而立,冷笑起来:“你当穆某是什么人?穆某一诺千金,既然立下承诺,那必护卫你三年!只是穆某行事,自有主张!”
穆长风这意思是说,我尽管是要履行承诺,但你也休想肆意驱使,该做的你不说也会做,不该做的你说了也是白搭。
孔晟轻轻一笑,转过了话题去:“穆兄,这个世界太大,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我大唐占据万里疆域,但与世界相比,不过是九牛之一毛。陆地尽头,有大海,大海尽头还有陆地,无数生命种族繁衍生息、不断进化,像我大唐一样的人类国度和社会文明比比皆是,有已知的,也有未知的,我们就是穷尽毕生之力,也难窥全貌。”
穆长风张了张嘴,却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孔晟的话在他听来有些高深晦涩,但大概意思他是懂的,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像大唐一样的人类国家,也有区别于唐人的种族,大唐万国来朝,异邦人士络绎不绝,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两人谈话间,漫天的阴霾渐渐被风吹散,露出了浩瀚的星空一角,雨后的星空格外美丽灿烂。
孔晟扬手指着星空:“穆兄,星空浩瀚,宇宙无限,充满着无尽的未知……其实我们脚下所在的天地,与那天上悬挂的繁星一般,也是一颗星球。”
孔晟打开了话匣子,也就侃侃而谈,根本不管他的这些超时代的现代思维理论,穆长风懂还是不懂,又或者已经触发了他内心深处的震惊不安。
“穆兄,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我们能飞向天宇,登临另外的星球,探索茫茫太空。”孔晟挥手舞动着:“也或许,在无尽的宇宙星球上,也同样存在着与我们一般无二的人类或者其他生命……”
穆长风脸色变得非常古怪,他深深凝望着满口奇谈怪论指点星空天地的少年郎,有心想要反驳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他一方面觉得孔晟的话太荒诞太无稽,一方面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穆长风不知孔晟哪里来的这种新奇想法,也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其实孔晟完全是心血来潮,把他当成了能听自己发泄着某种复杂心绪的“道具”,并无什么叵测的用心。
孔晟俯下身去,探手捏起一只正在悄然爬行的蚂蚁,放在手心任由蚂蚁慌张地逃窜,轻轻道:“穆兄,我们可以随意捏死一只蚂蚁,可以说蚂蚁的生死命运完全掌握在我的手中。那么,同样的道理,在天穹之上,在我们看不到的浩瀚深处,会不会也有另外一种高级的生命无时不刻在窥视着我们,可以像我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我们的命运?”
“还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说平民百姓是蝼蚁,那么,达官显贵和上位者就是可以随意改变蝼蚁命运的族群;可反过来说,他们照样还可以被称为蝼蚁,因为还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
孔晟以简单的肢体语言将原本深奥新奇的理论知识阐释出来,穆长风面色发白,呆呆地望着孔晟慢慢将那只蚂蚁放回在地面上,大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我想要的,是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哪怕是做一只蝼蚁,也要活出蝼蚁的尊严和价值来。穆兄,你真的懂吗?”
穆长风下意识地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乏力:“不懂,你的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孔晟轻笑一声,转身向自己的客房走去。他很快就走进房间,关紧门,任由穆长风独自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回廊上,吹着萧瑟的秋风,抬头仰望夜空。
穆长风竟然在外边吹了大半宿的寒风,痴痴地望着茫茫夜空,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郁闷离去。
穆长风觉得自己不是一只蝼蚁,他可以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来去如风;但孔晟的逻辑似乎也没有错,与比他更强的人相比,他也是一只蝼蚁,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既然自己说到底也是一只蝼蚁,那又有什么好骄傲的?
一夜无语。当红日又跃出天际的时候,繁盛的江宁郡城又恢复了素日的喧嚣。在这座城池中居住生存的人们,不论是商贾、百姓,还是官员贵族、异族旅者,依旧要忙着自己的生计,忙着蝇营算计,忙着来来去去,处在固定不变的轨迹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穆长风还是一袭白衣,他悄然凝立在城中城隍庙的最高处飞檐上,眺望着眼前的满城风景,耳边却回荡着孔晟关于蝼蚁的逻辑分析,嘴角不由自主地掠起一丝无奈和苦涩。
世人何其愚昧,包括自己在内,这城中或锦衣玉食或箪浆寒食的人们,根本就都是一群懵懵懂懂的蝼蚁,看似自由自在或者高高在上,其实何尝有真正的自由?
能堪破这一层并试图跳出宿命的安排,孔晟这个少年郎何其深不可测和志向宏伟?这是穆长风此刻的真实心态,若是孔晟能得知如此,恐怕会惊掉眼球。
孔晟根本无法想象的到,自己无意中的一番感慨之言,竟然会让穆长风“举一反三”,陷入近乎自我麻醉的精神幻觉世界。他还真是具有当神棍的潜质,天马行空肆无忌惮的话将这位骄傲的江湖侠客忽悠得茫然不知所措,在过后很久的时间里,都没有走出孔晟编织的逻辑陷阱。
福如春客栈。
孔晟昨日下午被杨奇召入府中还被设宴款待的消息,自然瞒不住城中的有心人。
周昶脸色发白,虽然摄于父亲的威严,端坐在房中,其实焦虑不安心乱如麻。他本来以为这次携家族之力重返江宁,会得到杨奇的举荐、也会得到如花的美眷,自此称心如意名利双收。却不想,孔晟这么一个落魄子弟,竟然就变成横亘在他面前的如山障碍,让他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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