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仅如此。杨奇同时还要借此试探诸多本土官僚和江南世家大族的忠诚度——只要杨奇不公开说与孔晟彻底决裂,孔晟就终归是杨家的世交后裔,哪一家不慎重考虑和顾忌这一点,就只能说明杨奇权力对该家族的威慑力还不够。那么,接下来杨奇必有动作。
对于父亲杨奇的深沉布局,杨雪若一无所知,此刻,她纤细雪白的柔夷捏住红棉带回来的孔晟给她的回书,凝望着纸面上那两行飘逸有力的字神色有些恍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杨雪若声音复杂的轻轻吟唱着,但眉宇间弥荡起的不是幽怨失望反而是某种坚定执着。
女孩的心思尤其是杨雪若这种出身高贵才学满怀的才女总是飘渺不定且难以捉摸的,不可用常理来推断。她虽然主动传情表意,但若是孔晟“顺水推舟”,她其实还真有点看轻了他,如今孔晟用这两句诗婉言回绝,倒是让她的心弦波动更甚。
红棉猜不透主子此刻复杂的心境,她虽然不懂这两句话的真正涵义,但也猜测出不是什么“好话”——至少与小姐的期待结果不相符。她站在杨雪若的身后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小姐,这是诗文吗?红棉看不懂呢!奴就说这厮太惫懒,就拿这两句话来敷衍小姐,真是可恶呐!”
杨雪若轻轻一叹:“红棉,你何尝懂得,这虽然是短短两句诗,但对于我来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小姐,能给红棉说说这是什么意思吗?”红棉央求道。她自幼进府陪伴杨雪若长大,两女名为主仆情同姐妹,红棉有些话也就敢说。当然只能限于私底下,当着外人或者杨奇夫妻的面,红棉绝对不敢逾越半点规矩的。
长幼尊卑,等级森严,是这个时代和社会永远不能触碰的规则红线。哪怕是孔晟,只要是想要融入这个时代,也必须要敬畏和恪守这条红线。
杨雪若沉默了片刻,还是淡淡道:“红棉,这意思是说,经历过无比深广沧海的人,别处的山水景致再难以吸引他……大概,也就是这种意思吧?!”
红棉尽管只是一个侍女,但这事并不复杂,想了想也明白过来,孔晟这小厮是在拒绝小姐!她顿时涨红了脸柳眉倒竖愤愤不平道:“小姐,他竟敢如此不识抬举……什么沧海巫山的,简直就是混账透顶!小姐,奴这就去找他算账去!”
杨雪若突然笑了,挥舞着霓裳长袖,拉住了红棉的手:“你这丫头,你找他算什么帐?人家有什么错?本来就是我们杨家逼他退婚,如今他依言退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红棉,你倒是说说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明明有满腹才学,却以一幅浪荡不肖子的面目示人,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个份上,想必他还是不会暴露自己的才情吧。”杨雪若的声音里多了几许的感慨和落寞:“我们没有识人之明,往昔对他多有不待见,他心怀怨愤也在情理之中。”
红棉撅了撅嘴:“小姐,我们又没有冤枉他!小小年纪,眠花宿柳,喝酒斗殴,什么丑事、恶事、龌龊事他没干过?就算他过去是故意假装的,想想也让人可气!”
“杨家可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如果不是杨家收养,他早就流落街头当起了乞丐!”
杨雪若闻言,立即记起了孔晟的过往不堪种种,忍不住幽幽叹息:“奇人异行,放浪形骸,他故意如此,必有内情。好了,红棉,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孔晟这是想告诉我,他曾经有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海枯石烂不会变心,再也难以动情。但实际上,我们两家过去是姻亲世交,同在一城、往来频繁,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呐?滑稽的紧!”杨雪若轻笑一声:“这话不可当真,倒是这字风骨清秀,与他的才学相得益彰!”
“罢了,红棉,你这几日多留心一些,我怕刘念那些纨绔子会找他的麻烦!”
江宁郡守府。
江宁郡守刘平山是土生土长的本土官僚,他出身贫寒,从低级官员一步步成长起来,如今也算是江南东道的实权派,杨奇的绝对心腹。可以说,他能坐上江宁郡守的高位,与杨奇的荐举密不可分。
因此,尽管他的二儿子刘念被孔晟殴打成伤导致刘家颜面无存,他也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但现在不同了,孔晟公开拒绝杨家的美意,直接触怒杨奇,刘家上下尤其是刘念顿时感觉报复的时机来临了——什么狗屁才子,离开了杨家的保护,孔晟算个鸟啊!拾掇他狗日的没商量!
在本城的纨绔衙内中,刘念是当之无愧的首脑人物,这与他父亲的职位有关。孟超马安这些人与孔晟结怨,只要原因还是因为刘念。从上午开始,刘念就邀孟超、马安这些狐朋狗友到府,关起门来商量了很久,热切讨论如何向孔晟开刀。
但孟超之流提出来的各种建议,都被刘念一一给否决了。
有的说敲孔晟的闷棍,找个机会,让几个勇猛的家奴当街拦住孔晟,狠揍他一顿,最好是打个半死。只要不出人命,在这江宁郡,恐怕也没人敢为孔晟出头。
也有的说直接给孔晟栽赃,诬陷他偷盗,彻底搞臭他的名声,让他在江宁郡城里呆不下去。
还有的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雇佣杀手一刀将孔晟咔嚓了了事,也算是给江宁的官二代们除了这一颗眼中钉肉中刺。
听了众人的话,刘念一直皱着眉头,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孟超陪着笑道:“刘兄,到底要如何做,最后还是需要你来定夺!请刘兄放心,我等唯刘兄马首是瞻,这一次,一定要让孔晟这小子认清马王爷是几只眼!”
刘念嗤笑一声,扬手指着某人:“你是傻子吗?你明知孔晟那厮凶猛过人,寻常三五个人都打不过他,要是这法子可行,老子早就出了这口恶气了,还能等到现在?”
刘念又指着马安冷笑起来:“彻底搞臭这厮的名声?真是废话——他过去早就是臭名远扬,他要在乎这个,就不是孔晟了。”
“还有你,杀人?你胆子倒是不小!孔晟这厮现在可是全城知名的才子,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雇凶杀人这种馊主意,这是要把老子往牢狱里推吗?!”
刘念恼火地起身跺了跺脚,烦躁不堪。他本来想把这批小弟聚集起来,尽快商量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即出恶气达到报复的目的,又不给自己老爹惹上麻烦——刘平山昨晚就警告过他,可以动手,手段阴险一点卑鄙一点无耻一点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伤及孔晟的性命。这是底线。
但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能有什么好主意,无非就是那些老掉牙的幼稚把戏,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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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请都金陵表(2)
刘念正在烦躁间,突然家奴来报:“二公子,义兴周昶求见!”
刘念眉头一簇:周昶?这厮来做什么?老子一向不跟这些道貌岸然的酸腐士子来往,他主动找上门来,莫非与孔晟有关?
刘念虽然也读过几年书,勉强算半个读书人,但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终归还是官僚纨绔,平日很少与本城的士子往来,没有过深的交往。
周昶其人,他是了解的。义兴大族周家的嫡系后人,周家家主之嫡长孙,二代家主之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周家的家业,去载游学至江宁郡,渐渐声名鹊起,已是本城青年士子群体的领袖。
义兴周氏虽不是全国性的门阀,却是盘踞江南根深蒂固的大宗族,与吴兴沈氏号称江东二豪。名门出身,学有所成,周昶在江南士子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周昶如日中天的声名却因为望江楼诗会上孔晟的横空出世而受到无情的打压,在他最擅长的诗文上败给了孔晟,让孔晟踩着他的肩膀上崛起,成为周昶心中难以排解的饮恨。
不雪此恨,誓不为人!狼狈离开望江楼后,周昶锥心沥血独自一人站在江边暗自发下誓言。
某种角度上说,周昶对孔晟的恨意远非刘念所能比。
刘念顶多是被孔晟打了一顿,丢了衙内老大的脸面,以报复打击孔晟为人生最大快事;可在周昶眼里,他被孔晟夺去了第一才子的声名、杨家女婿的身份和唾手可得的绝色红颜、日后被荐举的官运前程,如此种种,简直堪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相比了。
否则,他不会主动登刘家的门,更不屑于与刘念这种纨绔衙内为伍。
刘念沉吟了一下,挥挥手:“让他进来。孟超,你们几个先散了吧。”
孟超等人有些意兴阑珊地拱拱手,先后散去。刘念想了想,为了表现自己官宦子弟的风度,还刻意端正着姿态站在客厅前迎候周昶。
“周昶见过刘公子!”周昶大老远就作揖施礼。
“周兄大驾光临,刘某府上蓬荜生辉,请进请进!”刘念哈哈大笑着还了一礼,侧身让客。
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几乎很难有所交集的衙内恶少和士子翘楚,各自怀着心事和叵测的心机,虚伪地客套着,并肩走进了刘家的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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