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二皇子依旧落在河东一系的将领守中,他的心情就不再如先前一般烦躁了。干脆先跟亲信们聊一些无关内容,以调节眼下大殿中的压抑气氛。
“正是!”站在他身边不足四尺远位置的六军都虞侯常思心有灵犀,立刻躬身回应。“那小子天生一幅木讷样,不知道这回怎么变聪明了!来到太原,竟然没有先去末将家,反而顾起了正事来!”
“你家的女婿,能木讷了才怪!”刘知远看了常思一眼,笑着撇嘴。“来人,宣韩重赟进殿!正好今天人齐,咱们大伙一起帮着常克功相看一下女婿!”
“遵命!”门口的亲卫们大声答应着,眉开眼笑地跑了下去。心里都为自家顶头上司能如此被汉王信任,而感到由衷地自豪。
大殿内的其他若干文武,看向常思的目光,顿时也充满了笑意。仿佛即将被召唤进来拜见汉王的,是自家的晚辈一般。
谁都知道,常思老东西命好,年青时家中妻妾一个接一个替他生儿子,一直生到他快五十岁了,才终于产下了第一个女儿。所以常思对自家的大女儿,从小就视若掌上明珠,从不准任何人慢待。而既然他如此看中女儿,能被他挑做女婿的少年,必然就不会是什么木讷愚钝之辈。相反,此子身上肯定隐藏着什么过人的长处,所以才会被常思慧眼识珠。
刘知远本人,差不多也这么想。在一片惊羡乃至嫉妒的眼光里,继续笑着说道:“你膝下那个千金,今年已经及笄了吧?韩朴派人下聘了么?还是你不舍得让女儿出阁,准备招个上门女婿?”
“韩家只有一个独苗,末将可是干不出抢别人儿子的事情!”常思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末将膝下那千金,您也不是没瞧见过。年纪越大,越是无法无天。末将早就受够了她,巴不得早点儿打发得远远的!”
“嘴硬,有本事你当着你家千金的面儿说这话!”刘知远又撇了撇嘴,再度笑着打趣。跟常思两个,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相交了多年的异姓兄弟。
事实上,他们两个也的确算得上是异姓兄弟。早在刘知远自己还于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帐下做一个骑将的时候,常思就是他的亲卫都头。随后一路持盾相伴直到如今,非但在战场上,替他挡下过无数明枪暗箭,在前几年大晋朝的汴梁城中,也将无数阴险的杀招替他化解于无形。
可以说,如果没有常思,刘知远连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敢保证,更不敢想象自己差一步就要成为九五至尊。所以他无论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常思对自己的忠诚。
并且对于常思这个人,刘知远也非常地了解。贪财,好色,并且有些势利眼儿。才能做个黄忠、赵云那样的爪牙之辈绰绰有余。倘若让此人去出镇一方的话,恐怕用不了三个月,就得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回来!(注1)
也正因为了解常思,并且相信对方的忠诚,刘知远才爱屋及乌。听了杨重贵替常思的女婿转达了求见只意,便立刻下令招其入内。打算在自家侄女出嫁之前,尽可能地替她把一把关。免得老兄弟常思真的看走了眼,日后追悔莫及。
他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周全。谁料,偏偏有人就喜欢显摆自己本事大。没等韩重赟应宣入内,猛地向前走了两步,俯身及膝:“启禀汉王,微臣有一件事,想请汉王明察!”
“你?”正在跟常思说笑的刘知远猛地将头转过来,狼顾鹰盼,“苏书记,你又有什么事情?刚才本王不是交代过,叫你立刻去追查那支羽箭的主人了么?”
“微臣知罪!”掌书记苏逢吉被训得面红过耳,却不肯立刻退下。而是又躬身施了第二个礼,大声补充道:“请主公准许微臣把话说完。若主公认为微臣的话乃无的放矢,微臣愿领任何责罚!”
“说罢,别啰嗦!”刘知远摆了摆手,冷着脸吩咐。
虽然觉得苏逢吉的行为扫兴,但多年用人识人的经验却在心中告诉他,苏逢吉不是个不知进退的妄臣。相反,此人平素处事圆滑狡诈,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地,去跟比他地位高出一大截的常思过不去。
“微臣当初曾经向汉王举荐郭允明出任武英军长史。此番能从民间寻回二皇子,郭长史功不可没。然而据此人数日前给微臣的书信所言,宁将军的女婿韩重赟,行事似乎颇为轻佻。只是因为曾经跟二皇子有过私交,就三番五次,试图替其遮掩身份。并且还曾当面顶撞其父,认为韩将军不该将二皇子送往太原!”
注1:陈寿在三国志中,对赵云和黄忠的评价。原文是:黄忠、赵云强挚壮猛,并作爪牙,其灌、滕之徒欤?陈寿其人才华横溢,但品行颇为不佳,著述《三国志》时,对蜀汉将相多有贬低。后世很多人受其影响,都把黄忠和赵云定位为侍卫长这类的勇将,而不是一方统帅。
第六章 君王(二)
“竟然还有此事?”刘知远眉头一皱,双目当中寒光四射。
作为最有希望问鼎天下的一方诸侯,他可以容忍麾下的武将们互相倾轧,可以容忍文官们贪污受贿,却绝对无法容忍有人居然敢挡在自己进入汴梁的道路上。
皇位面前无父子,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女婿!而将二皇子石延宝立为傀儡号令其他诸侯,则是他迈向汴梁城中皇帝宝座的至为关键的一步。无论是谁企图破坏阻挠,都必须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末将还没跟他见过面,不敢说此事到底有无!”看到两道无形的刀光向自己逼来,六军都虞侯常思笑了笑,轻轻摇头。“不过……”
稍微斟酌了一下,他继续笑着补充,“既然他人已经到了外面,主公何不亲自审审他?如果此事真的是他所为,无论是主公打他的板子,还是罚他的俸禄,于公于私,都是应有之举。末将亦不敢替他求情!”
“常将军可真会说话!”苏逢吉狠狠地剜了常思一眼,冷笑着撇嘴。
明明是一件该族诛的罪行,到了常思这里,居然就变成了打几板子,罚几个月薪俸就可以脱罪了事。还假惺惺地说不敢求情。不敢求情都如此宽纵了,若是敢求情时,汉王还不得因为他公然抗命而给他们翁婿两人加官进爵?!
被人当着所有文武的面儿嘲讽,常思也不生气。胖胖的大手抱在一起,非常坦诚地向苏逢吉行礼,“哪里,哪里,常某乃一介武夫,动刀子比动嘴的时候多。怎比得上苏书记,旁征博引,高谈阔论。谈笑间,便能杀人于无形!”
“你……”迎面撞上了一个软绵绵大钉子,顿时将苏逢吉撞得眼前金星乱冒。想再拿几句狠话还以颜色,一时间,却发现自己无论说些什么,恐怕都脱不开“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八个字。只能强忍怒气将目光转向汉王刘知远,请对方替自己主持公道。
哪成想,汉王刘知远却不知道被常某人哪句话给说软了耳朵。摆摆手,笑着替双方打起了圆场,“克功,你不要耍无赖!虽然韩重赟是你的女婿,如果郭允明的指控为实,孤也绝不能轻饶了他。至于你,苏书记,你也不要听信郭允明的一面之词。虽然此子才华过人,心机却太深了些。若是不经历练打磨,实在不宜过于倚重!”
“遵命!”苏逢吉明明憋了满肚子青烟,却不得不拱手领命,后退归列。
“唉——!”其他一干谋臣以目互视,悄悄摇头。
汉王殿下什么都好,唯独护短这一项,有时候实在令人哭笑两难。
那韩重赟分明已经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苏逢吉对他的指控也是份内之举。但常思只是用了“于公于私”四个字,就立刻把这件武将公然抗命的重罪,轻飘飘地变成了自己家晚辈在长辈面前任性胡闹。而汉王殿下,居然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且开始怀疑郭允明信中所述,乃是为了跟韩朴争夺武英军的控制权。属于未必可信的一面之词,必须加以严格甄别。
在场的武将们,则一个点头微笑,得意洋洋。汉王能从一个小小的骑将走到今天,都是大伙舍生忘死陪着他打下来的。关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给人挑毛病的书生屁事?如果因为一个书生的几句谗言,就不分青红皂白处置了常思的大女婿,那才真是倒行逆施!
凡事就怕开了头。只要汉王今天扫了常思面子,明天说不定就会收拾左军都指挥使郭雀儿,后天便会责罚右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然后一个接一个往下轮,在座的武将最后谁也跑不了。反正大伙平素粗野惯了,怎么可能像书生般一门心思做表面文章?又生得个个笨嘴拙舌,被人诬告了甚至连自辩的能力都没有!
正当文武们分成两波各怀心事之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宏亮的男声,“报,武英军近卫都头,韩重赟拜见主公。祝主公早日驻跸汴梁,重整九州!”
众人闻听,立刻齐齐扭头。恰看看一个八尺多高,肩宽背阔的少年豪杰,远远地对着刘知远的座位躬身施礼。
好一个厚重沉稳的少年英杰,不怪常思能挑他做女婿!刹那间,先前还针锋相对的文臣和武将们,心中的意见竟然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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