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那我拭目以待!”宁彦章毫无畏惧地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反复撞击。隐隐间,宛若有火花四溅。
就在几个呼吸之前,少年人几乎真的相信了自己就是失踪的二皇子,大晋皇帝的嫡传血脉。真的身上背负着重整河山,驱逐契丹的使命。真的需要卧薪尝胆,以图将来能带兵杀入草原,接回父母和其他族亲。然而,画卷上的一个细微破绽,却令他刚刚用幻想编织出来的骨肉亲情,瞬间摔了个粉碎。
这种被当作傻子耍的痛苦,丝毫不比几个月前脑袋上挨的那一铁锏弱多少,令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战栗。
饱含着屈辱与愤怒的目光,令郭允明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很快,此人就败下阵来,怒气冲冲地将头转向了车窗之外,“来人,把刚才审问俘虏的刑具再整治两套进来,二皇子殿下想瞧瞧新鲜!”
“是!”窗外的亲信们大声答应着,策马跑远。不一会儿,几套用树干、树枝、皮索、葛布和铁钉组成的新鲜玩意儿,就从门口送入了车厢。
“看到没!”用脚踢了踢几根带着树皮地木棍,郭允明笑嘻嘻地发狠,“这东西叫做夹棍,一会就夹在你的大腿上,然后用力绞旁边几条皮弦。然后再拿起这根粗的……”
顿了顿,他用脚挑起一根碗口粗的主干,目光在对方小腿下方来回逡巡,仿佛一名屠户在挑选最佳下刀位置,“再用它,狠狠敲你的脚踝骨。一边夹,一边敲,那滋味,啧啧,保管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话,他闭上眼睛,白净的面孔上,居然写满了陶醉之色。
“你尽管来!”被对方魔鬼般的神色吓得心里直打哆嗦,宁彦章却咬紧牙关不肯退缩,“大不了把这条命交给你。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死还难!”
“年青人,别想得那么简单。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其实这世上比死还痛苦的事情多的是!”郭允明撇了撇嘴,继续笑嘻嘻地补充,“你先别着急享受,听我一件件介绍给你看。看看这个,很简单吧?就是几根钉子而已。一会儿,我要让人按着你的手指,然后一根根,顺着你的指甲缝隙砸进去。啧啧……”
又是一阵倒吸口水声,他仿佛即将享受什么山珍海味般兴奋。
宁彦章听得头皮直发乍,却不想被此人看出自己心中的恐慌。干脆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郭允明抓着钉子摆弄了一番,随手将其放在了矮几的一角。随即,又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几片葛布,兴高采烈的炫耀。“这个,看着简单吧,不过是几片弄湿了的破布而已。可衙门当中,却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死不了’!等会儿,你受刑的时候,我就拿他往你脸上一盖。你越是疼得想用力喘息,越是透不过气来。用不了多久,你就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可是,你偏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这个,这个叫‘痒痒挠’。你看见这上面的九根钉子没有?其实非常讲究!刚好可以放在你脊梁骨上,中间一根,左右各四。然后用力往下一拉,啧啧,啧啧……”
“这个,叫做‘心里美’。用法是,先拿上下这两片木头,夹住你的脚掌。然后中间这根钉子,就可以用小锤一下下敲进脚心里头去。啧啧,啧啧,那滋味啊……”
“够了!”宁彦章再也坚持不下去,抬起脚,用力踹囚禁自己的铁栏杆。“姓郭的,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一门心思折磨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怕了?”郭允明的脸上,立刻浮现了胜利的笑容,“我也说么,这些东西,即便是江湖悍匪,都挺不过三样去。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怎么可能捱得住?怕了,就按照我说的去做。甭管你是不是二皇子石延宝,在抵达太原之前,都把这本石氏宗谱给我背熟。否则,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铁栏杆后的少年,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倔强。只是用力咬咬牙,就将心中的畏惧全压了下去。然后,弯腰捡起石氏宗谱,迎面掷还了回来。
“你说得没错,刚才我的确是怕了!”宁彦章缓缓直起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神却无比地坚强,“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也未必能熬得过去。但是,我保证,这辈子都不去做那什么狗屁二皇子。即便受刑不过,被你逼着做了。到了登基大典那一天,我也会当着全天下人面前将真相公之于众!”
“你……”郭允明还真没想到,看似傻乎乎的少年,居然还懂得这一招。顿时被说得呆呆发愣。然而,很快他就又振作起精神,冷笑着摇头,“你以为,到那时,你说的话,还有人会听?你脑袋被人用铁锏砸破过的事实,汉王会让全天下的人知晓。然后你再胡闹,就是隐疾发作,呵呵,看看谁会因为一个傻子发病时说的几句疯话,就冒险与汉王开战!”
这一招,还得不可不谓很辣。
汉王刘知远此刻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大义的名分而已。待其在汴梁站稳了脚跟,邀请群雄前来参加新皇帝的登基大典之时,必然是天下大势已定。届时新皇帝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还有谁会关心?
哪怕小肥像当年的汉献帝那样,直接传诏天下,号令群雄为国锄奸。在彼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豪杰们恐怕也得先仔细掂量掂量,然后才敢决定到底做不做刘备和孙权!
如果宁彦章脑袋没受过伤,思维健全的话,也许此刻他真的就被郭允明给镇住了,除了哀叹老天爷不公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然而,很可惜,宁彦章刚刚伤愈没多久,思维方式与别人大相径庭。看问题往往仅仅针对准一个点,不及其余。
只见少年人紧皱眉头,苦苦思量了半晌。然后忽然看向了郭允明,展颜而笑,“是啊,为了一个傀儡的几句疯话,就跟汉王开战,的确太不值得。可如果我突然发怒,要汉王处置某个小吏呢?你说汉王是会冒着我把真相公布于众的险,保护你这个家奴呢?还是先把你给推出去宰了,对我以示安抚呢?!哈!到那时我还真会感谢你,感谢你让我过了一把皇帝瘾!”
“你,你这小子,心肠也忒歹毒!”郭允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破口大骂。
“彼此彼此!”宁彦章笑着耸肩,转过身,施施然走向床榻。
“站住,不准睡觉!来人——!”郭允明狠狠踢了夹棍一脚,本能地就想喊亲信入内,对少年人大刑伺候。然而,又想到少年人刚才咬着牙根儿发出的威胁,终究不敢赌此子会不会兑现。摆摆手,又命令正准备登车的部属们退了下去。
“你最好想清楚,别连累了无辜的人!”转身坐回矮几后,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心态,拧开一皮袋冷水,边喝,边缓缓说道。
自打离开刘知远身边,外放为官以来,他几乎是无往不利。非但寻常文官武将,对他的要求百依百顺。就连郭威、常思、慕容彦超这等手握重兵的大豪,都会念在他曾贴身伺候过刘知远的份上,对他高看一眼,很少将他的谏言或者谋划驳回。
而今天,他却被一个“傻子”弄了个灰头土脸。先是辛苦大半夜造的假画,被此子轻易就给看出了破绽。随即,酷刑威胁也落了空处,根本没有勇气付诸实施。
这让他感到极为愤怒,甚至还感到了一丝丝屈辱。特别是想到对方还是个“傻子”的事实,那种屈辱的感觉更是百蚁噬心。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将对方制服,哪怕是使用一些世间豪杰都很不齿的下作手段。如拿对方的亲友和家人的安危相要挟。
然而,这个要挟,却以比严刑拷打更快的速度,倒崩而回。少年小肥先是花废了一点儿时间,才弄明白他这番话里头所隐含的真正意思。然后,又像看傻子般看了他几眼,大声提醒,“要殃及家人么?你莫非忘了,我是别人捡回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噗——!”郭允明嘴里的水,瞬间喷出老远。旋即,车厢内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嗯,咳咳……”
好一阵儿,他才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咆哮,“你是瓦岗寨的人!我找不到你的父母亲朋,至少能找到他们!”
“几个收养我的当家,要么死了,要么不知所踪。我一直怀疑,是不是你故意杀了他们,以便让我的来历死无对证!”他越是气急败坏,宁彦章越认为自己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笑了笑,继续缓缓补充,“只剩下了一个大当家吴若甫,而我,却十有八九是被他卖给了你们。你说说,他的死活,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第二章 霜刃(八)
“至少还有宁采臣,我就不信,你连他的死活都不顾!”郭允明疯狗入穷巷,终于露出了满嘴的獠牙,“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怕出身辱没了你,他早就做了你的义父!你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如果我答应了你们去冒充石延宝,他就能活吗?你们还不是一样要杀了他灭口?”宁彦章此刻,却显露出了与年龄和阅历都完全不符的冷静,笑了笑,沉声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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