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头刘一面给老太后梳头,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侍寝的宫女在一旁给递东西,司衾的人给整理床上、床下的什物。常常是这个时候,张福老太监用捧盒把一碗冰糖银耳送到储秀宫门外,交给当差的宫女。这个凡饮、馔、药必须亲自经手的老太监,只知道低头当差,向例不多说一句话。老太后在面前摆一个矮茶几,用银勺舀着银耳。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大家谁都感谢梳头刘,因为他一大早就伺候得老太后高高兴兴,我们的差事就好当了。
“梳头刘和别的太监不同,对任何人也不偏不厚,除去当差以外,也不闲言碎语,更不争功抢脸,在老太后面前说话的时候最长,从不阴别人一句坏话。自从我进宫第一天起,就看见他在储秀宫当差,我离开宫的时候,他已经佝偻身躯了,但还是勤勤恳恳地当差。我在宫里头很多的地方都得到他的照顾,在他当完差要离开宫的时候,我经常在东廊子底下等着他,这是他必走的路,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请个双腿跪安,叫声‘干爸爸’,他也亲亲热热地叫声‘小荣儿’。可惜他离开宫就老了(死了的代称)。我一想起他来,就流眼泪!”她回忆起往事,想起她的亲人,想起曾经对她有过好处的伴侣,不由得心里发酸,眼泪随着也就掉下来了。
“我又惹您伤心了”,她强作笑脸说,“这一打岔又打出个梳头刘来了,还是书归正传,说老太后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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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的早晨(1)
前面我屡次谈过,我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枝枝节节地漫谈。记忆好像是一片儿水胶,把那些片纸碎屑粘合在一起,但这片水胶现今已经老化,快要失效了,因此所记叙的当然会琐碎、零乱、不连贯,给读者带来了不愉快。力不从心,我自己也深深感到内疚。不过说也无益,因为记忆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了。
“还是叙说老太后的事吧”,她沉默了好长的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上次很想把老太后‘叫起’以前的事,大概给您说说,谁知您横插一杠子,什么唐啦、汉啦的几大套,我也没法答茬。现在我想想,接茬给您往下说。”她半开玩笑半责备我。她永远是这样,带着笑脸去责备人,显得有礼貌而让人听了又舒服。我赶紧陪礼说:“再也不打搅您了。”和上等的旗下人相处,时常感到一种麻烦,就是他们礼节上的讲究太多,日子长了使人有种厌烦的感觉,可是他们反倒认为只有上等人才能讲究礼貌,这个界限是很不容易打破的。闲话还是少说,静听她的叙述吧。
“在给太后梳头的同时,侍寝的已经让司帐司衾的两个宫女整理好床上的一切,退出寝宫,只有伺候梳头的宫女捧着梳头匣子在旁边侍立。外面更衣间里管服饰的宫女此时已经准备好当时当今的服装鞋袜。梳完头以后,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鬓角,敷粉擦红。60多岁的老寡妇,一点也不歇心,我们都觉着有点过分。当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镜子时,侍寝的总要左夸右赞,哄老太后高兴。这种佛见喜的活儿,永远是侍寝的人包干的,旁人挨不上边儿。老太后站起来必定要把两只脚比齐了,看看鞋袜(绫子做的袜子,中间有条线要对好鞋口)正不正,然后方轻盈盈地走出来。这时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一打,在廊子外头眼睛早就紧盯着窗帘的李莲(连)英、崔玉贵(桂)、张福等,像得到一声号令一样,在廊子的滴水底下,一齐跪在台阶上,用男不男女不女的鸡嗓子,高声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笑盈盈地接见他们,有时特别给他们脸,还走到中间正座上接受他们的朝见。这都是侍寝的打窗帘给暗号的功劳,起床伊始就来个碰头彩。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李莲英他们从不得罪储秀宫的宫女子,因为我们都是一窝里的,彼此都要有照应。
“这时我这个敬烟的就是个大忙人了。前面已经说过,老太后不吸关东烟,吸水烟,到我手的是一两一包的小绿包。金黄色的烟丝,闻着有股香气味,也有些辛辣味,但不浓,丝很长,捻在手上比较柔软。太后习惯是左边含烟嘴,所以我必须站在左方,站的距离大约离太后两块方砖左右,把烟装好后,用右手托着烟袋,轻轻把烟嘴送到太后嘴边(轻易不跪着递烟)。我左手把烟眉子一晃动,用手拢着明火的烟眉子点烟。说起来简单,但这样用左手干活的习惯,不经过多次苦练是不行的。”
“我不是向您夸口”,她显然有些激动了,匆忙地由暖壶里倒了一杯开水,用右手托着说,“我60多岁的人了,手脚都不灵活了,可我挨打受骂的这点功夫,始终也扔不下。您请看。”她托着一茶杯热开水在右掌心上,足足有四五分钟,纹丝不动。同时用左手取东西,喝茶,眼光左顾右盼,右手始终不抖不颤。“姑姑的话,我记一辈子,纸眉子是明火,如果火星子烧了太后的衣服,出去(宫里把拉出去说成出去)就许是打死。我端着热水杯,练功有半年多,才许可我当差。如果左手一晃烟眉子,火苗子乱跳,心里再一扑咚,右手乱动,烟袋嘴就会在老太后的口里打滑溜。您知道‘伴君如伴虎’,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小命离着阎王爷只隔一层窗户纸啊!”她说着说着眼圈已经红润了。她是个多情善感的人,想起过去,不由得伤起心来。我只能静静地听着,根本没有话来安慰她。
她继续说:“瞧吧!只要老太后脸一沉,掌事的姑姑发觉你手脚不利落,下去不问青红皂白,这顿藤条面是铁定吃上了。宫廷里没有训话,一是罚,二是打,三是杀,永远拿把子说话。”她沉静一会儿说:“我说这些又离板了,还是接着说老太后的事吧!”
“吸了两管烟以后,老张太监的奶茶就献上来了。老太后最习惯喝人奶和牛奶。宫里的早点还保留东北人的习惯,喝奶子要对茶,叫奶茶。奶茶不由御茶房供应,由储秀宫的小茶炉供应,一来近,二来张太监干净可靠。就在这同时,寿膳房要敬早膳,有各种粥,如稻米粥,有玉田红稻米、江南的香糯米、薏仁米等,也有八宝莲子粥;有各种的茶汤,如杏仁茶、鲜豆浆、牛骨髓茶汤等。用大提盒盖好,外罩黄云龙套,俗称包袱。这该李莲英献殷勤了。他守在寝宫门口里,崔玉贵站在寝宫门口外,张福站在老太后桌旁。崔玉贵先接过太监的包袱,传递给李莲英,再由张福解开包袱,由李莲英捧到太后面前。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不当太后的面食盒是绝对不许打开的。太后坐在明间有条山炕的地方,坐东面西,摆上炕桌,地下抬过一张花梨木茶几,这个茶几和炕桌不高不矮正合适。食盒里有二十几样早点。除去前面说的之外,还有八珍粥、鸡丝粥,有麻酱烧饼、油酥烧饼、白马蹄、萝卜丝饼、清油饼、焦圈、糖包、糖饼,也有清真的炸纟散子、炸回头,有豆制品的素什锦,也有卤制品,如卤鸭肝、卤鸡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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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的早晨(2)
“吃过早点,漱完口,喝半杯茶,吸一管烟,然后宫女们把太后请到更衣室。太后换上莲花底满是珍珠的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两旁缀上珍珠串的络子,戴上应时当令的宫花,披上彩凤的凤帔。这时李莲英就忙着指挥一切了。轿子抬到储秀宫门口,我把上朝专用的小轻便的水烟袋交给李莲英捧着。太后上了轿,左边是宫廷总管太监李莲英,右边是内廷回事太监崔玉贵;一个手捧着水烟袋,一个手捧着绿头签(即叫起的名单)膳牌,两个紧扶着轿杆,后随着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地上朝去了。也许上乾清宫(轻易不上乾清宫,除非召见封疆勋吏),多半上养心殿,宫廷的术语名之为‘叫起’。
“老太后一启驾,储秀宫里就大忙特忙了,该当差的全都‘出笼’了。掌班的姑姑往宫门口一站,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眼珠子乱转,盯紧了人们。扫院子的、擦玻璃的、收拾游廊的、擦抹屋里屋外陈设的,里里外外全都是人,但各有分工,丝毫不乱,而且动作有节奏,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都要抢在‘叫起’这段时间里,把储秀宫收拾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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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纸和官房(1)
“叫起大概要用一个时辰上下(约两个小时)。回来时,轿子缓缓地走着,太监们按照等级,整齐、严肃地拥簇着,仍是左边李莲英,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扶着轿杆;右边是崔玉贵。这是老太后的两个近侍。‘叫起’一下来,李莲英就打发小太监先报信来了,掌事儿的把右手两手指在左手的掌心清脆地一拍,临近的宫女挨次序传递下去。大家心照不宣,紧张地工作着,一不嘀嘀咕咕,二不挤眉弄眼。一转眼,该退避的人退净了,剩下的就是该当差的人了。那种鸦雀无声的规矩,真让你佩服。”她屡次谈到储秀宫有一股储秀宫的味儿,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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