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了暮春,踏春的人依旧很多,许多远行的马车上都插满了柳树的嫩枝条,这是亲人和朋友的衷心祝愿。
铁心源不喜欢离开皇城墙边上,他觉得在大宋这个时代出门在外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
且不说大树十字坡上蒸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就算是遇到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猛虎也不算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至少他知道,在历史上的这个时代,造反算是家常便饭。
自己这样的一块小嫩肉不管是用来清蒸还是红烧估计味道都差不到那里去。
牛车上载的货物很多,大包小包的,以布匹和粮食居多,看样子母亲是想回铁家庄子看看,看看自己的家是不是还在。
出城不久,大河就出现在面前,桃花汛还没有过去,所以河水依旧翻滚不休咆哮着一泻千里。
“改道了啊!”王柔花低声叹息一下。
赶着牛车的老苍头接话道:“这位娘子,去岁的一场大洪水,河堤垮了,葬送了黄河上最好的船把头元鲤鱼也没有堵住缺口,所以官家就任由这条河自己寻找出路,结果,大河就搬到这里来了。”
“老丈可还知道原先河边的铁家庄子?”
老苍头摇摇头道:“现在的大河就是从铁家庄子那一带流过去的,你要找的铁家庄子如今恐怕就在河底。”
王柔花摇摇头道:“当初大水来的时候,我就知道铁家庄子保不住,老丈既然也是河边刘家营的人氏,想必知道铁家庄子里的人都去那里了?”
老苍头摇摇头道:“这需要问官府才行,按理说像铁家庄子这样的灾民,被编练进厢军是非常有可能的。至少,小老儿在这一带干租车的营生,从未见过铁家庄子的故人,你们母子算是头两位。”
王柔花的声音有些哽咽,低声道:“就请老丈带我母子去距离铁家庄子最近的地方,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祭奠一下。”
老苍头叹息一声点点头,就吆着牛车向黄河的上游走去。
铁心源仔细的打量着这条河,不得不佩服官府的本事,短短一年的功夫,他们就重新发动民夫在这段新的河道上重新修筑了大坝,虽然刚刚载上去柳树只发出少少的一点嫩枝,可以预见,几年过后,这段河堤就会变成绿柳如茵的好地方。
东京城著名的景观绿柳莺啼将会重新出现。
牛车上行了十余里就停了下来。
王柔花指着河道中间的一块沙地道:“那颗老柳树还没有死?”
老苍头捋捋胡须道:“小老儿记得那棵树该是长在铁家庄子祠堂边上的那棵大树才是吧?”
王柔花的脸上升起一朵红云自言自语的道:“是啊,当年我和孩子他爹,就是在大柳树底下拜过祖宗,然后成亲的。”
老苍头沉默了一会道:“娘子暂且自便,小老儿去那边饮饮牛,要回去的时候吆喝一声就成,不过,时辰不早了,晚些回去的话城门就要关了,你们母子住在城外不妥当。”
老汉走远了,王柔花抱着铁心源下了牛车,快走两步,跪在沙土上面对滔滔黄河嘶声裂肺地喊道:“七哥——”
黄河依旧暴怒如故,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倾泻而下,无情的将王柔花的喊声埋进了波涛之下。
铁心源蹲在一边,看着母亲从牛车上卸下无数的供果和糕饼,最后从一个食盒里取出两碗汤饼,恭恭敬敬的献在河边,嘴里哆嗦着说着铁心源完全听不懂的话语。
母亲磕头,铁心源就磕头,母亲施礼,铁心源就跟着施礼,当母亲等香烛完全烧尽之后,才指着河心的大柳树对儿子道:“我们的家本来在那里的。”
铁心源没办法回答母亲的话,今天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一周年的日子,也是大洪水发作的日子,更可以说是自己爹爹一年的祭日。
他很想对母亲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的就是这条河,过上几年,等黄河里的泥沙淤平了河道,他就会继续改道,说不定铁家庄子也就重新出现在人世间了。
纸钱烧光了,供果糕饼也都被王柔花丢进黄河里去了,包括哪些用麻条包裹好的麻布,都被她一股脑的丢进了黄河,最后她竟然连白花花的米和面粉也丢进了黄河,模样狰狞以及。
反身把铁心源放在牛车上,自己又回到了河边,不知对着这条河说了些了什么就重新回来了。
小狐狸呼呼的四处乱嗅,最后把鼻子落在王柔花的胳膊上,铁心源这才发现母亲的胳膊在流血……
老苍头并没有走远,见王柔花母子回到了牛车上,就牵着黄牛从河堤下走了上来,把黄牛套到车辕上的时候也发现了王柔花的胳膊在流血。
犹豫了一下道:“小娘子,你何必发下这样的重誓,死了的人已经死了,你还年轻。”
王柔花笑道:“这是我唯一能够报答我夫君恩情的法子。”
老苍头竟然恭恭敬敬的朝王柔花施礼,王柔花也坦然接受,铁心源总觉得不是很妥当,但是看母亲的脸上散发着一股圣母般圣洁的光芒,只好稀里糊涂的随着牛车回到了东京城。
当里坊的坊长带着官差到了家门的时候,铁心源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到底要干什么,她要——守节,为铁阿七守节。
官差验看了母亲手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然后就把一个节义人家的黑色牌匾挂在了铁家小小的大门上,牌匾远比大门大,就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大门上。
母亲的年龄并不大,铁心源认为她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后世这样大的女孩子好多都没有结婚,而母亲从此之后就要抱着这个牌匾孤老一生。
铁心源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礼教盛行的明清时代,想不到在大宋这个相对和缓的时代也有这东西。
现任皇帝的父亲娶的就是一个再嫁妇刘娥,从未听说有人对皇帝的这个行为有什么不满,更不要说刘娥曾经真正执掌大宋王朝权柄八年之久。
官差走了,他们进入铁家的时候也需要向城头的侍卫报备,头上有一架随时待发的八牛弩,看得出来他们一分钟都不愿意在铁家多停留。
晕头转向的铁心源很是担心母亲,但是母亲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却前所未有的平静,连平日里有的小呼噜都没有……
铁心源在黑暗的屋子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母亲为何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纪念自己的爱情。
这种方式来的也过于突然,过于残酷了。
第十二章 西域来的番僧
第二天,七哥汤饼店照例开门了。
今天的食客们比较有福气,汤饼上面添加的浇头肉片又大又厚,还特意添加了两颗碧绿的水煮青菜。
这样的一大碗干面,再配上一碗用菜油炝嫩韭炝锅之后加热的酸浆水,即便是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水西门的配军伙头陈石今天看着眼前的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却没有半点的食欲,吃一口就叹一口气,最后干脆推开饭碗,一口气喝干了浆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瓶子,把里面的酒也喝干之后,就在桌子上拍下三十文铜钱,遗憾的瞅瞅王柔花额头的束发额带头都不回的走了。
“陈家大哥怎么不吃完?莫非今日的饭不合您的口味?”
王柔花用手轻轻地一扫,三十文铜钱就落进了钱盒子,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失半点。
陈石的话在嘴里玩味了一会道:“今日肚子痛。”
铁心源瞅着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的陈石,心里笑的快要表露在脸上了,他正在努力地避开一个妇人张过来大嘴,这嘴里一股浓重的韭菜味道,也不漱口就像盖印章一样的盖下来,这还了得?
妇人见铁心源不肯给她亲,就在他的胖脸上扭了一把才离开。
被妇人这一打岔,陈石到底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没有听清楚,不过他还是晓得,陈石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
杨怀玉闷闷不乐的走进了店铺,拍着桌子要一碗干面,王柔花把面端上来之后杨怀玉就狼吞虎咽的开吃,铁心源仔细的算过,从母亲把面端上来,到这家伙把面全部吃完,连浆水都喝光,他才数了五十个数而已。
吃完面的杨怀玉并没有立刻离开,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无精打采的瞅着街面上来往的人群。
皇命之下从九重天跌落尘埃,这让他根本就无法适应目前的处境。
王柔花用抹布擦拭着桌子低声道:“刘阿七的娘子改嫁了。”
杨怀玉缓缓抬起头瞅了一眼王柔花道:“与我何干?”
王柔花叹了口气道:“刘阿七的娘子改嫁了,却没有带走三个孩子,家里没了主心骨,一个老婆婆带着三个孩子在街面上讨饭。”
杨怀玉低下头道:“我受惩罚了,我本来用不着受惩罚的,是我祖母逼着我来受惩罚,我脱掉了甲胄来到配军营还要怎的?”
王柔花轻声道:“没说你的不是,你家不是赔了刘阿七六贯钱吗?可是这六贯钱没到刘阿七母亲和孩子的手里,如果有你家赔的六贯钱,他们可以像我一样做个小买卖,不至于流落街头。”
原本有些颓废的杨怀玉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瞅着王柔花道:“此言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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