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见陈操之装作不知,却是已猜知陈操之的想法,暗赞一声:“子重这等先抑后扬、欲擒故纵之法绝妙。”当即兴味盎然地注视着陈操之,看他如何在言辞上先折辱贺隋、贺铸叔侄?
陈操之意态自若,并不为贺铸那侮辱性的言语动怒,却对贺铸道:“旧望清重、忠勤显著的贺司空竟是汝祖,在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真让人不敢置信!”
贺铸大怒,脸涨成酱赤色,怒问:“陈操之,你这话何意!”
年过五十的贺隋也怒道:“陈操之,你辱及先父,我贺氏与你不共戴天,我要向州大中正、大司徒控告你!”
陈操之声音陡然拔高,朗声道:“在下久仰贺司空贤名,会稽贺氏自后汉便以精于礼传闻名,贺司空更是博览郡籍,号称儒宗,其言行行止,必以礼让——若贺司空在世,闻朝廷土断制令,必令族人率先执行,岂会做出扣押隐户衣帛、乱郡县之治的枉法违禁之事!在下又岂会来此搜检隐户,闹得斯文扫地!”
贺隋、贺铸闻言都是一愕,一时间竟无言以答。
陈操之言辞如飞瀑直下:“永嘉南渡,晋室偏安,贺司空居功至伟,这些且不说,在下单就贺司空造福会稽乡梓之功绩试说一二,贺司空曾任会稽内史,在任期间,考察地形,发动民众,开凿西起西陵,经萧山、钱清、柯桥到郡城的河渠,后又组织民众修治与此相连接的其他河道,形成了纵横交织的水网,使原来各河道能互相流通,可调节水位,不惧旱涝,保证了农田灌溉之需要,提高了鉴湖的水利功能,给会稽六十万民众以灌溉、舟楫、养殖、渔业之利,百姓至今感念贺司空恩德——”
说到这里,陈操之声音更转激越:“但贺司空逝世后,汝贺氏族人又做了些什么克绍箕裘之事!一意以扩大贺氏田产为务,围湖造田,致鉴湖大为缩小,鉴湖抵御洪涝灾害之功效大减,粗略统计,近二十年来,贺氏共围湖造田四百余顷,会稽郡其他士庶大族,见贺氏与湖争田,纷纷效仿,泱泱鉴湖于五十年前相比,三减其一,一旦逢干旱灾年,鉴湖因蓄水不足,灌田自然就少,其损失又岂是千顷田能比的!”
会稽数月不雨,民众已有旱灾的忧虑,这时听陈操之这么说,无论是郡县的马步弓手还是贺氏的庄客,都觉得陈操之说得在理,贺司空的子孙与贺司空相比,真是天差地远。
陈操之又道:“生为晋国子民,纳税服役是应尽之责,汝贺氏有朝廷赐予的荫户数百,却还要私藏民户,与国争利,此等作为,《大戴礼记》能为之解释否?《小戴礼记》能为之解释否?而且尚书台已有诏令,此次土断,检出的隐户首先用于本郡县兴修水利,就是为抵御天灾做准备,而汝贺氏,对土断百般阻挠,贺氏的田产,在会稽四姓中仅次于余姚虞氏,余姚虞氏此次土断共交出一千隐户,魏氏、孔氏俱交出七百隐户。而贺氏仅交出四百隐户,而且还故意唆使隐户去郡上闹事,又把隐户净身赶出庄园,让其去郡上找戴内史、祝副使求衣食,这天寒地冻之时,那些隐户拖儿挈女,号哭声不绝于耳,贺氏此等作为,还敢自称是诗礼传家吗!”
贺氏庄园开阔地上数百人凝立不动,鸦雀无声。
贺隋、贺铸额头冷汗涔涔,这个陈操之言辞太犀利了,抓住了贺氏先祖贺循仁爱惠民,与今对比,让贺氏叔侄张口结舌,无言对答,叔侄二人面面相觑,贺铸年轻,先缓过神来,强辩道:“说我贺氏向鉴湖争田,这是诬蔑,鉴湖水退却,荒陂草莽,我贺氏组织民户开垦成良田有何不对?若要说览湖昔日的水区,王逸少的兰亭雅集也在湖中了。”
陈操之道:“你贺氏近年有没有围湖造田可以访问县上主簿、里闾父老,就在本月,贺氏还在筑堤围湖,贺道方,你这样可谓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谢道韫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子重突然冒出一句俚语,实在有些好笑,但在场诸人都是肃然,无人敢笑。
贺氏叔侄原本觉得贺氏理足气盛,陈操之带人擅闯贺氏庄园,贺氏闹到司徒府也要严惩陈操之,但现在听了陈操之这极具感染力的雄辩,不由得丧气,贺隋拱手道:“陈左监,请到厅中说话。”
贺隋似有求和屈服之意,但陈操之现在已不打算善罢甘休,会稽土断,有必要惩处一个家族来立威,而且此时土断期限已过,贺氏就算补交隐户也为时已晚,更何况贺氏处心积虑要构陷他陈氏占田,要让他陈操之不得翻身,此时不严惩更待何时!
陈操之淡淡道:“请贺内史将贵庄的管事、典计唤来,在下有几句话说。”
贺铸见叔父主动请陈操之入厅相谈,陈操之却冷淡不睬,又怒了:“陈操之,莫要不识抬举,我叔父好言对你说话,你敢无礼!”
陈操之道:“岂敢,有些事不须劳烦戴内史,请贵庄管户籍簿册的管事和典计来说话即可。”说这话时,眼光从贺氏叔侄身后那群高等执事脸上掠过,心里有了计较。
贺铸怒道:“陈操之,你想查我贺氏家籍?休想!”
陈操之知道靠己方百来个人要在方圆十余里的贺氏庄园搜检隐户是很困难的,而且无户籍对照,也很难查清,便扭头对冉盛道:“小盛,把那三个人请到郡上问话。”手朝贺隋身后三人点了点。
冉盛炸雷似的应了一声,一挥手,手下六名军士冲上去,就将陈操之指点的那三个贺氏高等执事揪了出来。
贺隋、贺铸一看,大惊,这三人正是庄上管理田册家籍的管事和典计,陈操之如何会认得他三人!
陈操之一拱手:“贺内史,在下告辞。”转身便走,冉盛一手牵马,一手握着橡木棍,蔑视地瞅着一众贺氏私兵,缓缓后退。
贺隋口干舌燥,此时若下令庄园部曲将陈操之等人截下,势必殴斗起来,更加无法收拾,这一迟疑,陈操之百余人已经退出贺氏庄园,面前只剩一片空地。
贺铸急道:“叔父,那三名典计知悉我庄园底细啊,如何能被陈操之带走!”
贺隋也觉心乱如麻,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揪着胡子原地转了两个圈,喝道:“备车,我要亲去郡上见戴述和陆俶,道方,你也去。”
贺铸这时也没了主意,也急要找陆俶作主,叔侄二人急急上了牛车,带了十余名私兵和仆从,尾随陈操之往郡上而来。
谢道韫策马靠近陈操之,微笑道:“清谈辩难岂会误事,子重方才雄词滔滔,让贺氏叔侄哑口无言,听来真是痛快。”
陈操之笑道:“多谢英台兄昨夜与我说贺司空之事。”
谢道韫道:“还有一事,子重想必不知,会稽贺氏是南人,为何也学北人服散?”又道:“广陵国相陈敏作乱,诈称有皇帝诏书,让贺循担任丹阳内史,贺循以脚有病为由推辞,又服寒食散,披散头发袒露身子,表示不能再任用,陈敏最终不敢相逼——贺氏服散风气自此始。”
陈操之大笑。
第四十二章 自取其辱
会稽郡丞陆俶是在郡县功曹、贼捕掾率马、步弓手出了西门之后才得到消息的。又惊又怒,他没有想到陈操之竟敢去搜检贺氏庄园,也没想到戴述竟会这般鼎力支持,贺氏乃山阴第一大族,戴述得罪了贺氏那这会稽内史也做不久了!
陆俶盛气去见戴述,质问戴述,如此大事为何不与他商议就独断专行?戴述回答说是陈操之要求的,他只是秉承尚书台诏令协助土断而已。
陆俶知道现在与戴述争执这些无益,冷冷道:“若因此激起民变,戴内史莫要推卸责任!”说罢,拂袖而去,驱车赶往贺氏庄园,出城六、七里,正遇陈操之、谢道韫、冉盛诸人列队而回——
陆俶停车观望,见冉盛手下的军士推搡着几个贺氏庄客,心道:“陈操之气势汹汹去贺氏庄园搜检隐户,为何又匆匆而回,只抓了这几个人,是向贺氏示威吧,谅陈操之有何能力全面搜检贺氏庄园!”
陆俶放下车帘,待陈操之一行过去后才继续向贺氏庄园前进。事情究竟如何到了庄园一问便知,没想到还没出半里,就遇到贺隋、贺铸叔侄,二人都是面色如土、气急败坏的样子,一问才知道陈操之把贺氏庄园管理户籍簿册的三个管事、典计抓走了。
贺隋焦急道:“陆郡丞定要设法代我贺氏挽回啊,那陈操之莫非得了桓温之密令,要拿我贺氏立威!”
陆俶暗恼贺氏叔侄临事百无一用,竟被陈操之把关键的管事和典计抓走了,恨恨道:“这都是我江东士族不能同心协力之故,虞氏、魏氏向陈操之屈服,所以陈操之才敢如此严厉地对付贺氏。”
这时,忽见一名贺氏管事带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庄客匆匆赶到,贺铸一看,这两名庄客是他派去钱唐打探审理陈氏占田案消息的,忙问有何消息?一名庄客道:“治中从事温济已从扬州出发,将会同吴郡主簿、法曹来钱唐审理陈氏占田案,估计本月底、下月初会到达钱唐。”
相似小说推荐
-
最强特种兵传说 (天佑) 创世VIP2017-06-04 战争幻想【热血爽文】他是传说中从地狱回来的兵王,带着距离心脏只有几毫米的弹头,再战沙场...
-
抗日先驱 (等以後) 起点VIP2017-06-02 抗战烽火中原大战后不久,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大量爱国人士涌现。其中,一名土匪头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