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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祝英台用浓重的鼻音说道:“在下上虞祝榭祝英台,慕范公之名,便与子重一道前来拜访。”

  范宁三月间便离开建康回到了吴郡,并不知道天阙山雅集祝英台一鸣惊人之事,但祝英台要娶谢道韫为妻的事倒是有耳闻,今日见这祝英台敷粉薰香、颇有女态,心里便存了三分鄙夷,心道:“这等浮浪子弟竟妄想娶谢氏女,那谢氏女真乃奇才,依我看只有陈操之堪匹配。”

  范汪、范宁父子重儒轻玄,对正始玄风深恶痛绝,服散、薰香、男子女态,更是正始玄风之流弊,范宁一向耿直,喜怒形于色,既然鄙夷祝英台,也不虚与委蛇,对祝英台颇为冷淡,对陈操之则甚是热情,领着二人去见其父范汪。

  陈操之走在后面觑空对谢道韫道:“英台兄莫怪,范兄性直,想必是看不惯你敷粉薰香。”

  谢道韫道:“子重,我三叔父说我与人交往棱角毕露,要你时时提醒我,今日我想再露一下棱角如何?”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英台兄多日未辩难,技痒乎?”

  谢道韫道:“遇见玄谈高手,难免跃跃欲试。”

  范武子痛恨正始玄风,但又精研黄老之学,他要弘扬儒学,就必须对老庄玄学有通透的了解,这样才能驳倒老庄玄学,所谓知己知彼、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者也。

  陈操之道:“范兄遇到英台兄这样强劲的玄辩高手,要慨叹弘扬儒学之难了。”

  谢道韫问:“那我缄口不言?”

  陈操之道:“可以论儒经史传嘛,到会稽我们还要去拜见雅好经史、憎厌玄虚的虞常侍,会稽士人重儒轻玄,我们入乡要随俗。”

  谢道韫含笑低声道:“子重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谈儒论玄讲兵、吟诗作画烹茶,任选。”

  陈操之嘿的一笑,这时已看到立在廊下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面目依稀似范宁,颇有风霜之色,目光深邃而锐利,有不怒自威之态,这应该就是曾掌握徐、兖二州军政大权的范汪范玄平了。

  陈操之与谢道韫上前见礼,范汪略事寒暄,便道:“贬黜之人,少有客至,今见两位年少英才,范某心喜,操之精于围棋,范某急欲与操之手谈一局,请——”

  范汪著有《棋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这九阶棋品就是范汪首先提出来的,陈操之也极爱围棋,这次来拜访范汪,就是想向范汪讨教一局,见识一下东晋围棋第一人的风采,还有,范汪是京口北府的重要人物,北府由郗超祖父郗鉴一手创建,军士都是北地流民,北府兵以勇猛善战著称,在平定王孰叛乱、平定苏峻叛乱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自从郗昙病逝、范汪贬黜之后,北府被桓温下令取消,北府兵或归附庾希、或解甲归田,今已不存在独立的北府兵——

  陈操之知道谢安执政后命谢玄重建北府兵还要到十年后,而他陈操之既有先见之明,何妨先与北府元老范汪交好,日后重组北府兵也方便得多,当然,桓温当政,是不可能重建北府兵的,陈操之很清楚这一点,欲速则不达,不然的话遭桓温忌那将是祸事,所以他是以棋来与范汪交往,桓温即便知道他来拜访范汪,也只会一笑置之。

  第十六章 洁癖

  泾河畔范氏庄园的竹林显然是精心栽种的,除了那四季常青、挺拔秀丽的翠竹,还植有紫竹、赤竹、湘妃竹和琴丝竹,坐隐亭左侧还有珍稀的碧玉竹和龙鳞竹,坐于亭上,游目四顾,竹林色彩斑斓,好似春夏繁花处处。

  陈操之与范汪在坐隐亭中弈棋,祝英台与范宁坐于一旁观棋,斜阳幽篁,亭中人如画。

  陈操之是晚辈,执白先行,范汪虽年过五旬,但心思敏捷,落子如飞,有意加快行棋速度,一般心浮气躁之辈会不知不觉也跟着下起快棋,但陈操之不为所动,依然保持自己的行棋节奏,张弛有度,范汪暗暗点头。

  陈操之以一个一起飞燕定式给范汪施加压力,范汪对陈操之的新奇招法甚感兴味,寥寥三十余手,深感陈操之棋力强劲,当即凝神应对。

  这局棋下了一个时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那斑斓的竹林在暮色里一律凝成初冬的苍黑冷色。

  棋局进入小官子阶段,白棋小负的局面难以挽回,陈操之将手里拈着的一枚白子放回棋奁,摇头道:“范公高棋,我不及也。”

  范汪微笑道:“年轻一辈,操之棋品第一。”

  陈操之道:“范公过誉了,这位祝兄棋力就不在我之下,我二人对弈多局,互有胜负。”

  谢道韫道:“我负多胜少。”

  范汪“哦”了一声,说道:“可惜两位不能多盘桓一日,不然多与年轻后辈下几局棋,可以消减暮气。”又指着挺立在亭下的冉盛道:“操之这位堂弟,将材也,钱唐陈氏,文武兼备。”

  陈操之与范汪下棋的一个时辰间,冉盛一直立在亭下,纹丝不动,气度沉毅。

  陈操之道:“晚辈这个堂弟,年方十六,现在宁远将军桓石虔麾下任屯长。”

  这时,庄园管事来请众人用晚餐,范汪道:“山蔬野藿,勿嫌怠慢。”

  晚餐后,范宁问:“三位今夜就在庄上歇息如何?”

  陈操之问谢道韫:“英台兄意下如何?”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她这次来拜访范汪,未带婢仆,在庄上歇夜会不方便,说道:“我就不打扰了,我回郡上驿站歇息。”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不便孤身在此歇夜,便道:“那好,我送英台兄回郡驿,再来向范公讨教棋艺。”

  范宁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是说道:“我与子重一起送祝兄回郡驿吧。”便命庄客备了两盏灯笼,他与陈操之、冉盛送谢道韫回郡城。

  回范氏庄园的路上,范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子重,君子择友,重德行更甚于重才学,这个祝英台,才学如何尚不知晓,却是一趋炎附势之辈,见我父是贬黜之庶人,为桓大司马所恶,这祝英台就不敢在我庄园留宿,怕影响其仕途,而子重,光风霁月,率性而为,与祝英台判若云泥,这等俗吏,子重何以与其交往甚深?”

  陈操之觉得有些好笑,谢道韫因为是女儿身,又未带侍婢,当然不便在范氏庄园留宿,未想范宁就误会了,这也难怪,范宁对桓温是视若仇人的,去年会稽王意欲辟范宁为舍人,为桓温所讽,遂寝不行,桓温要压得他范氏无出头之地——

  陈操之道:“武子兄错怪祝英台了,祝英台若真的有这样的顾虑,就不会随我来拜见令尊,此人——此人有洁癖,虽在旅途,亦自带被褥,你不见她敷粉薰香吗?”

  范宁哈哈一笑:“原来如此!”便未多言。

  陈操之、冉盛随范宁回到范氏庄园,范汪在书房等候陈操之,坐定后,范汪含笑问:“范某是桓公所恶之人,子重与我父子交往,不怕为桓公所忌吗?”

  陈操之道:“若我因为顾及仕途而不敢与自己敬重的长者交往,拘泥畏缩,患得患失,那还不如僻居山林,做一田舍翁更逍遥快活。”

  范宁道:“爹爹,能说出‘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这样真知灼见的岂是卑琐之辈,子重胸中自有浩然之气在。”

  范汪看了看陈操之与冉盛,说道:“此室只有我父子与子重兄弟二人在,尽可直言——子重儒玄双通、修身有德,是否想立一家之学、为后世师表?”

  陈操之道:“若操之有六十年之寿,那么五十岁之后可皓首穷经、专心于学问。”

  范汪含笑点头,说道:“我观操之之棋,锐意进取、新意迭出,非甘心于聚众讲学终老的,那么范某要问一句,操之以为桓温何等人也?”

  陈操之稍一踌躇,说道:“桓公有一语自评——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

  范汪、范宁父子相视而笑,范汪道:“看来操之是深知桓温之志的,操之不受会稽王征辟而执意要去西府,是要助桓温篡位来获取高位吗?”

  范汪这个问题很尖锐了,陈操之心知自己必须慎重回答,缓缓道:“我以为桓公纵有异心,亦难得逞。”

  范汪双目开阖,问:“何以见得?桓氏据长江上游,已割天下之半,且晋室衰微,桓温欲取晋室而代之,恐非难事。”

  陈操之道:“西中郎将袁真、北中郎将庾希手握重兵,京口有郗愔,王谢大族俱未归心,桓公岂敢篡位!”

  范汪道:“桓温常以北伐来获取名声并打击异己,谢万石与范某都是因此被桓温贬黜的,袁真、庾希雄居两淮,我料桓温还会故伎重施、以北伐来削弱这二人,如此,桓温可篡位矣。”

  范汪所料不差,史载庾希就是被桓温以不能救鲁和高平免官的,而袁真,则是桓温第三次北伐失败的替罪羊,被逼降燕,终致族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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