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凭道:“顾兄先与我一起去见陆祖言兄弟吧,三吴士族同气连枝,我虽不同意陆始的激烈举措,但也必须提醒他,莫让他一意孤行。”
陈操之便道:“两位伯父先去见大陆尚书,我也去拜会小陆尚书。”
顾悯之笑道:“好,那就一起去。”
陆府在横塘北岸,顾府和张府在南岸,绕湖前去,不过一里地,顾悯之和张凭只带四、五僮仆步行前去。陈操之由冉盛陪同,灯笼开道,前往陆府。
八月桂花香,横塘湖心小岛上除了数百株美人蕉之外,还有十余株桂树,夜风拂来,暗香隐隐,想着那日陆葳蕤和短锄在岛上丢石激水,陈操之不禁微笑起来,陆葳蕤单手竖在胸前轻轻招动的可爱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顾悯之、张凭入大陆尚书府与陆始相商土断之事,陈操之径去拜见陆纳,陆纳正准备明日请陈操之来相见,听说陈操之求见,当即请至书房,上下打量陈操之,陈操之温雅俊逸如旧。
陆纳问:“操之见过葳蕤了?”
陈操之没想到陆纳见面就问这个,答道:“是。”
陆纳问:“葳蕤还好吗?”陆纳对爱女回华亭很是不舍,但不能违兄长陆始之命。
陈操之道:“葳蕤路过延陵季子祠时拓了孔子所书的十字碑。”
陈操之似答非所问,陆纳却是点点头,对陈操之的回答很满意,又问:“操之夤夜来见我,有何事?”
陈操之道:“晚辈是与张侍中和顾中丞一起来的,张侍中、顾中丞去拜会大陆尚书,晚辈则来拜见陆使君。”
陆纳“哦”的一声,即问详情,陈操之便说了修改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之事,陆纳道:“张侍中、顾中丞是来劝说我二兄接受庾戌土断制令的吧,看来顾、张两位已被操之说服。”
陈操之道:“家族利益所趋,这不是晚辈能左右的。这是张侍中、顾中丞出于长远利益的考虑,满招损、谦受益,豪门兼并不能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否则江左必乱。”
陆纳捻须沉思,忽问:“操之以为我陆氏在今后三年会一蹶不振吗?”
陈操之一听这话就明白陆纳想的是什么了,答道:“江东陆氏,英杰辈出,有陆使君这样的贤达在,陆氏只会愈加兴旺发达,晚辈蒙陆使君赏识,一心盼望陆氏强盛。”
陆纳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且去我二兄府上,听听顾中丞、张侍中如何说。”
陈操之便即告辞,陆纳却道:“操之稍待,内子张氏要见你,我已遣童子入内通报——”
正说着,陆禽过来请三叔父过宅去议事,见到陈操之,又惊又怒,但在三叔父陆纳面前又不敢发作,恨恨而已。
陆纳担心陆禽与陈操之起争执,也不等妻子张文纨出来,便随陆禽去了。
陈操之独自在陆纳书房等候,两个小僮一边侍候。
脚步声轻响,陆夫人张文纨在数名侍女陪伴下来到书房,原本纤瘦的陆夫人怀孕近三月,明显丰腴了许多,见到陈操之,陆夫人叹息着道:“葳蕤回华亭前终于见到了陈郎君一面,我总算放心了一些,不然的话我怕葳蕤委委屈屈闷在心里闷出病来,本来我是想陪她回华亭的,但她一意不要我同去,怕我不堪颠簸。”
陈操之低声道:“是我让葳蕤受委屈了,真是惭愧。”
陆夫人张文纨赶紧宽慰陈操之道:“葳蕤是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在陈郎君这里感受到的快活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上次游新亭回来,葳蕤常常独坐微笑,还画了好几幅新亭菊花,还有一幅荷花图,应该都是那次与陈郎君同游的吧。”便命侍女取陆葳蕤画作来给陈操之观看。
又叙谈了一会,陈操之告辞,回到顾府,顾悯之尚未归来,陈尚在陪一个陌生少年人说话,见到陈操之,陈尚道:“十六弟,这少年郎君从吴兴来,姓沈,执意要在这里等你。”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目神情颇似沈劲,陈操之便问:“沈世坚是汝何人?”
少年已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乃是家父。”说罢,向陈操之行大礼,少年只比陈操之小三、四岁,却行的是对长辈之礼。
陈操之赶忙还礼,问其名,答曰沈赤黔,其父沈劲渡江北上之前写信回吴兴,命沈赤黔至姑孰拜陈操之为师,学习儒玄和经世之学,沈劲在信中严命沈赤黔要敬陈操之如父——
吴兴沈氏和宜兴周氏在孙吴时政治地位不高,门第声望不显,永嘉之后,也未得到王导的重视,但沈氏和周氏宗族强横,时称“江东之豪,莫强周沈”,王敦作乱时,对朝廷深怀不满的沈劲之父沈充起私兵一万相应。沈充短短数十日就能募集一万私兵,可见吴兴沈氏宗族之强,沈充伏诛后,沈氏被剥夺了士族权利,成了刑家,但沈氏在吴兴依然拥有大量田产和佃户,影响力巨大,现在朝廷因沈劲忠义,已解除了吴兴沈氏不得为仕的禁锢,吴兴沈氏有望复兴,沈劲感陈操之知遇之恩,又深知陈操之博学鸿才,是以命儿子沈赤黔师事陈操之。
第十章 杀一儆百
顾悯之从陆府归来。即来小院见陈操之,见到少年沈赤黔,得知是沈劲之子,要拜在陈操之门下,顾悯之心道:“沈劲为洗先人之耻、恢复吴兴沈氏士族地位,不惜去洛阳舍命抗敌,振作门风,惟忠惟孝,沈劲可谓能为子矣!”便笑道:“操之儒玄双通,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乃是第一等的名师。”
陈操之道:“我德薄望轻、才疏学浅,如何能收徒授学,毋乃为时人所笑!”
沈赤黔长跪不起,恳求道:“赤黔曾听范武子先生言道,陈师海内新儒宗,郑康成后一人耳,即便无父命,赤黔也早想拜在陈师门下,更何况有父命在此。”
陈操之见沈赤黔意诚,且言语清朗、目光沉毅,比寻常少年稳重得多。便不再谦辞,答应收下沈赤黔为弟子。
沈赤黔大喜,当即行拜师大礼,并命侍从呈上束脩礼品,跟随沈石黔从吴兴来建康的有十二名仆从、一名管事、一名典计,沈石黔都安排在城中客栈居住,来到的顾府的只有两名仆从和一名典计。
陈操之知道顾悯之有话有话要对他说,便让沈石黔到冉盛房里小坐,然后问顾悯之道:“顾叔父与大陆尚书谈得如何了?”
顾悯之摇头苦笑道:“陆始差点又要与我顾氏断交,经其弟陆纳苦劝,才勉强答应推行土断,不过依我看陆始依然执迷不悟,三吴检籍只怕还有波折。”
陈操之道:“江东户籍总数不过百余万,按修改后的荫户制计,士族可以合法占有的荫户估计在五万户以上,隐户更是倍之,朝廷赋税流失、徭役无人,更易被一、二门阀把持,愚以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要之,皇室、当政门阀与世家大族三足鼎立,这样可以外御北虏,内安民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事过犹不及、盛极必衰,士族庄园不可能无限扩展下去,与其亢龙有悔,不如未雨绸缪。”
顾悯之微笑道:“操之真有当年诸葛孔明纵论天下的志气。好,我意已决,吴郡顾氏支持庚戌土断,我即去给家兄写信报知此事,顾氏庄园的隐户将在本月底在各县注籍。”
顾悯之走后,陈操之召沈赤黔入书房长谈,吴兴沈氏与义兴周氏皆有尚武之风,颇异于其他江东大族,当年周处斩蛟杀虎除三害,沈充、沈劲父子都是熟读兵书,这沈赤黔年十五岁,即习弓马,筋骨颇健。
陈操之向沈石黔说了其父沈劲渡江赴洛阳之事,沈石黔问:“陈师,洛阳能守否?”
陈操之想起史载沈劲五百人守孤城,援兵不至,终被慕容垂攻克,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义,追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从此复兴。可以说沈劲以他的性命挽救了一个家族,对江左士人来说,家族利益更大于国家利益,江左世家对司马氏朝廷并无多少归属感,所以沈劲之父沈充参与王敦之乱,想成为王敦的开国功臣,以此来提升吴兴沈氏的地位,而现在,沈劲募兵北上,其实也是为了家族的前途,朝代更迭、国家兴废,相对于国而言,家族才更值得珍惜,陈操之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然,很多时候国与家是紧密难分的,国破则家亡,这也是陈操之不像戴逵那般隐居而是一意仕进的主要原因,人生贵适意尔,但陈操之有别的更需要珍惜的人和事,他必须努力向上——
望着少年沈石黔期盼的目光,陈操之道:“有汝父在,洛阳就能守住。”
沈赤黔郑重地一点头,低声道:“家父是抱了以死殉国之念的。”
陈操之道:“赤黔不必过于忧虑,汝父定能立功还朝。”
少年沈赤黔久闻陈操之之名,对陈操之凭一己之力把家族由庶入士非常佩服,今日一见,对陈操之的风仪又极为倾倒,而且言语之间,陈操之对吴兴沈氏没有半点歧视,对沈氏尚武亦颇赞赏,这让沈赤黔深感遇到了明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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