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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祭祀大典之后。桓温与杜子恭、桓石虔、周楚、袁宏、谢玄、陈操之、谢道韫诸人出三官庙至四望亭观赏白苎舞。

  四望亭名虽为亭,比寻常六角亭大了十倍有余,四面敞开,可供百十人观景宴集,但见白苎诸峰,万松萧萧,凉风忽至,清爽宜人。

  二十余名舞伎,梳高髻、戴花钗、身穿质如轻云色如银的白苎舞裙,在亭下翩翩起摆,大袖轻举时宛若白鹄翱翔,腰肢款摆如弱柳临风,步态轻盈,明眸善睐,歌曰:“在心曰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琴角挥韵白云舒,《箫韶》协音神凤来,拊击和节咏在初,章曲乍毕情有馀。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乐成。四县庭响美勋英,八列陛唱贵人声。舞饰丽华乐容工,罗裳映日袂随风。金翠列辉蕙麝丰,淑姿秀体允帝衷——”

  桓温引杜子恭与他同席,观白苎舞、斩白苎歌,顾而乐之,问杜子恭道:“杜道首可知此歌谁人所作?”

  杜子恭听歌词气象雍容华贵,似是帝王所作,不敢妄猜。说道:“贫道愚昧,不知谁人作得此歌。”

  桓温笑道:“此明帝所作白苎舞大雅歌也。”

  杜子恭听说这是晋明帝司马绍作的歌,肃然端坐,恭敬视听。

  桓温笑道:“杜道首不必拘礼,白苎歌舞,劝农桑也,帝王与民同乐。”

  酒过三巡,桓温意兴颇豪,携杜子恭之手至南阙下,望姑孰溪如匹练,万顷良田一望无际,桓温乃徐徐问:“杜道首能知人贵贱,士庶共仰,请杜道首试为温言禄位,当至何地步焉?”

  杜子恭背心冷汗,心道:“哀帝致丧未过百日,汝却观赏宫廷歌舞,汝官至大司马、假黄钺、都督中外军事,皇帝以下,一人而已,却还问禄位至何地步?难道要我言汝有帝王之命乎?久后事泄,我族灭矣。”

  杜子恭从容看桓温容貌,猬须紫眸。实异相也,说道:“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

  桓温不悦。

  ……

  这日傍晚,陈操之在书房里用黄麻纸抄写西晋高僧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来德按陈操之所画的形状制了三盏荷花灯,准备盂兰盆节放灯。

  用罢晚餐,陈操之带着冉盛、来震、来德、小婵和黄小统,出门往城南而去,邻舍的柳絮望见,问:“小婵姐姐,你们去哪里,为何不叫上我家榭郎君?”

  小婵道:“今日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我家老主母在世时信佛,所以我家小郎君要为老主母诵经放灯。”

  柳絮便问陈操之道:“陈郎君,可以让我家榭郎君一起去吗?”

  陈操之微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先行,请英台兄随后来便是,出南门往西顺流而行。”

  陈操之与冉盛皆未骑马,跟在来震驾的牛车边步行,在暮色下出了姑孰城南门,沿溪南岸往西行了四、五里,到地旷人稀处,谢道韫、谢玄姊弟随后也到了。

  谢玄道:“子重,我刚才接到都中来信,逸少公于本月初九日仙逝了。”

  谢道韫黯然道:“上月在建康,闻得逸少公病重,我与子重随郗侍郎去探访,逸少公不肯见外人。”

  陈操之道:“逸少公有言‘当以乐死’,观其一生,游笔翰墨、纵情山水,养心适志,当称得乐死也。”

  谢玄道:“我三叔父曾与逸少公言,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逸少公则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此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乎?”

  一轮圆月升起在东边天际,硕大而昏黄,远山近树,朦朦胧胧,初秋的晚风微凉。

  陈操之望着天边圆月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谢玄赞道:“妙哉此语,明月照万里,举头可见,至亲之人或可心意相感。”

  谢道韫问:“子重思乡了?”

  陈操之道:“是很想家,想嫂子和两个侄儿侄女,想已故的父母和兄长,今日特制三盏荷花灯,流水放灯,遥寄哀思。”

  陈郡谢氏亦是天师道信众,只是不如王羲之父子那般崇信痴迷而已,而且佛教的盂兰盆节此时尚未在汉地流行,所以谢道韫、谢玄姊弟并不明白陈操之放灯的缘故,看着来德敲击火刀点燃火绒,然后将三盏荷花灯点亮——

  来德手巧,三盏荷花灯做得甚为精致,底座是易浮的杉木薄板,上面用竹篾、彩纸糊成盛开的荷花模样,花蕊里是五寸长的白蜡烛。

  陈操之立在溪畔诵念《佛说盂兰盆经》一遍,然后将三盏荷花灯放在姑孰溪流上,然后在河岸跟着那三盏荷花灯往江口方向行去,陈操之取柯亭笛,吹奏母亲生前最爱听的《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年前谢道韫在陈家坞那一夜,曾听陈操之为其母吹奏这两支曲子,印象极深,因陈母李氏而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王氏和父亲谢奕,不禁泪光荧然,望着那三盏随流摇曳的荷花灯,渐离渐远——

  荷花灯远去,却闻挽歌声自远处而来,有缥缈幽美的女声歌道:“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

  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这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写的《七哀诗》,是流传甚广的挽歌,晋人最重视挽歌,不仅丧葬时唱,饮宴集会时也唱,袁耽之弟袁崧每出游,常令左右歌挽歌而行,闻者流涕,与刘伶携酒出游、死便埋我相比,唱挽歌更有晋人独具的那种悲怆之美。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生一去何时归”,是啊,人生一去何时归——

  陈操之、谢道韫、谢玄诸人都驻足不前,静听那凄美幽绝的挽歌声由远及近,只见点点火光中,一群人缓缓行来,人群中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一边歌唱,一边散落纸钱,其随从亦是不断焚烧纸钱,留下火光处处。

  行到近处,陈操之等人看清那白衣女子便是李静姝,李静姝白裙窈窕,且行且歌,歌声凄婉幽咽,旁若无人地从陈操之等人身侧走过。

  这一刻,乖戾荒悖的李静姝有了一种游离于她美貌之外的凄绝之美。

  第二章 自投罗网

  隆和元年七月二十一庚戌日。尚书台拟诏、中书省发布制令,在全国各州郡县开始土断检籍,大阅户人,严明法禁,自庚戌日至戊子日四十天时间内,各州郡县自检,对于某些世家大族违禁藏匿户口,而郡县长吏又无力处置的,可上报土断司,由土断司严办。

  诏令以四百里快马加急传递,十日内可传遍东晋各州郡,各州郡从收到制令之日起即开始按制土断检籍,不容懈怠,而在此次土断中无所事事的官吏,将是并官省职的主要对象。

  按制,土断司设在建康,隶属司徒府,土断司下设检籍署,分驻梁、益、荆、扬、江、湘六州,由六州内史摄检籍署长吏之职,负责本州土断诸事宜,遇事要及时向土断司汇报。

  东晋名义上有二十三州,但洛阳一带的司州和廪丘一带的兖州数度收复又沦陷,司州刺史从未到任过,这两州自然不会有什么土断,除此之外还有侨冀州、侨幽州、侨并州、侨雍州、侨秦州、侨青州、侨徐州,以及东秦州、北秦州,这九州的州治基本集中在扬州的京口、晋陵一带,并无实际辖地,乃是王导当年为表示不忘恢复故土、安置流民而设的,州刺史往往是兼职,时置时废,管理相当混乱,桓温这次下决心废除侨州郡县,令侨州县管辖的北地流民就地土断,也就是说不管你原隶属哪一侨州,一律入现在所居地之户籍,如此,侨州郡无所辖之民,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这九州也不设土断司——

  剩下的就是豫州、梁州、益州、宁州、北青州、北徐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交州和广州,这其中,北青州和北徐州只是原州的一部分,而且是临战之地,还有地跨淮河南北的豫州,因为有大量自成统领、不服朝廷管辖的流民帅存在,这两州也无法土断,交州、宁州、广州偏远,很少有流民到达,所以这三州也不宜土断,此次土断的重点就只剩下梁州、益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这六州——

  制令既下,各州的检籍署很快就会有文书送呈都中土断司,所以谢玄、陈操之、谢道韫三人本月底必须回建康,桓温命部曲督聂峤率三百精锐步卒一同入都,这三百人将作为土断司的执法军士,听命于谢玄和陈操之,冉盛及其所领的十名军士也在这三百人当中。

  七月二十二日,就在谢玄、陈操之、谢道韫准备启程入建康时,都中传来消息,五兵尚书陆始不同意陈操之入土断司。

  桓温急召谢玄、陈操之入将军府议事,桓温问谢玄:“陆始拒子重入土断司,幼度对此有何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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