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合院有一栋土木结构的小楼,上下两层,两边是厢房,后边是马厩和厕所,可容十数人居住。
魏主簿手下的一名属吏说道:“卑职已代陈掾雇佣厨娘和洗衣妇各一名,陈掾看看合意否?”
小婵便领着那两名仆妇上前拜见,陈操之道:“此事小婵作主,小婵看着合意就用,不合意就换。”
小婵应了一声,与两名仆妇退出厅堂,为操之小郎君整理二楼的卧室去了。
魏主簿道:“此处原是孙安国孙长史的住处,孙长史三年前荣迁给事中之后,谢安石谢司马又在这里住了一年,知陈掾要来任职,上月命工匠修葺粉饰,陈掾看还适意否?”
陈操之说道:“很好,多谢魏主簿劳心。”
魏主簿道:“既如此,在下告辞,陈掾若有什么事,就派人吩咐这两名小吏,让他们去办理就是了。”
魏主簿三人走后,陈操之四处看了看,院舍不错,左厢房有五个房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储物室、一间是盥洗室,还有两间是厨娘和洗衣妇的住处;右厢房住的是冉盛、来震和黄小统;那栋两层小楼下面一层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正厅,右侧还有一个餐厅,楼上有并排六个房间,陈操之的卧室、书房各占一间,小婵依旧与小郎君共居一室。
左厢房后面有个水井,那个新雇的洗衣妇正在洗衣,这是冉盛、来德方才沐浴时换下的衣裳,陈操之的衣裳一直都是小婵洗,小婵知道小郎君好洁,所以她要亲手为小郎君浣洗衣裳。
厨娘备了热水,小婵服侍陈操之沐浴,小婵对这个新居颇为满意,说道:“小郎君上次还说要把我留在建康,我还真以为军府全是男子,整日就是讲武呢,到这里一看,和建康差别也不大嘛,还不是要雇人服侍吗,没有我可不行,小郎君说是不是?”
陈操之笑道:“小婵姐姐说得是。”
沐浴毕,小婵取干净的布巾为陈操之擦拭长发,赞道:“小郎君的头发又黑又密,真的可以照出人影了。”
正说话间,黄小统来报,说桓大司马遣侍从官请小郎君入将军府夜谈。
陈操之便让小婵帮他把长发束起,戴白纶巾,穿白绢夏衫,这夏衫是陆葳蕤缝制的,针脚细密平整,小婵直夸陆小娘子心灵手巧。
冉盛跟随陈操之去镇西大将军府,桓温第三子桓歆迎陈操之入内庭,暗夜里曲曲折折走了一会,进到一个素帷低垂的广室,有两个侍女在照看着灯火和炉香。
桓歆迎陈操之到这里之后便退下了,陈操之独自跪坐在苇席上,静候桓温到来。
那两个侍女不住打量陈操之,窃窃私语道:“这就是人称江左卫玠的钱唐陈操之啊,真是俊美,听说他年初入建康时,很多妇人女郎掷果送花赠香囊,三吴第一大族陆氏的女郎非他不嫁——”
另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个陈郎君先前还驳倒了郝参军,才华横溢呢。”
素色帷幕后有脚步声响,两个侍女立即闭嘴,上前将帷幕两边拉开,用组绶系起,然后退出室外,在廊上听候传唤。
宽袍缓带的桓温从广室小门进来,坐于方榻上,看着濯濯如春月柳的陈操之,徐徐问道:“陈掾看了寓所,还合意否?”
陈操之答道:“多谢大司马关怀,安石公旧居,操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桓温道:“今日朝廷诏加我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可谓殊荣恩渥,但都不如操之入我军府让我喜悦,操之与郗嘉宾,我左右臂也。”
郗超在西府的地位超然,是桓温的智囊、首席幕僚,桓温把初来乍到的陈操之与郗超并称,对陈操之的重视和招揽可谓无以复加了。
陈操之自然不能没有表示,躬身道:“士为知己者用,操之愿竭尽所能为大司马效劳。”
桓温微微而笑,忽问:“谢安石表侄祝英台的《中兴三策》莫非出自操之之手?”
桓温对谢道韫的《中兴三策》很是赞赏,却又疑心这不是女子能想得到、写得出的,谢道韫虽然以清谈玄辩知名,但《中兴三策》却是实实在在的、针对时弊的治国之策,不是什么仁政、王道这些迂阔之言,所以桓温有此问。
陈操之答道:“祝英台不日亦将入西府,大司马对其才华若有疑虑,可让郝参军也问其三难,如果祝英台不能通过郝参军的问难,那就黜祝英台回上虞。”
桓温听陈操之这样说,对谢道韫才情的怀疑自然就涣然冰释了,却又想:“陈操之难道真的不知那祝英台便是谢道韫?若是知道,却还助谢道韫入西府,居心叵测啊,嘿嘿,有趣,有趣。”说道:“操之如此说,我更有何疑焉,英才入我军府,温之幸也。”因问:“朝廷加我录尚书事,操之以为我当领此职否?”
陈操之道:“我以为大司马应上表固辞。”
桓温问:“何故?”
陈操之道:“录尚书事,大司马就要入建康辅政,恐非其时也。”
在没有树立绝对的威望之前,桓温是不打算入建康的,入建康反而易被王谢大族掣肘,在姑孰遥遥威慑更符合目下的形势,陈操之虽然言语隐晦,但显然是非常了解桓温的心意——
桓温并不怕别人窥知他的用心,他需要的是明白他之所谋而依然坚定地追随他的才智之士,而陈操之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第五十五章 黑头公
昔者曹操初见荀彧,合榻对饮,畅谈竟夜,曹操大悦,曰:“吾之子房也。”今夜桓温与陈操之一席谈,亦是大悦,陈操之所进治国便宜七事,深合桓温之意,密谈久之,夜深不倦——
陈操之所言治国便宜七事分别是:其一,江左朋党雷同,清议扬沸,宜抑制浮夸,杜绝争竞,莫使能植;其二,户口凋寡,不当汉之一郡,而官吏台制冗余,人浮于事,宜并官省职,令各尽其职;其三,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为限日;其四,宜明长幼之体,奖忠公之吏;其五,褒贬赏罚,宜允其实;其六,宜述遵前典,敦明学业、其七,大户私藏流民,无有土著,国家赋税流失,劳役缺人,宜大阅户人,实行土断,严明法禁,不容藏私——
陈操之指摘时弊,并有应救之策,桓温直叹相见恨晚,倾身接谈,不知不觉间,谯鼓已三更。
这时,素帷小门外有一女子说道:“将军,夜深矣——”
这声音低沉冷淡,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媚惑,陈操之立时记起那日与陆葳蕤游蒋陵湖遇到的那个女子,佩刀武弁、华丽马车,还有那只很美的手,当时这女子还说要助陈操之与陆葳蕤私奔——
陈操之心道:“这女子想必就是成汉公主李静姝了。”当即道:“大司马,属下告辞。”
桓温心情愉快,说道:“我今日见操之,真如鱼得水也,就作长夜之谈何妨。”
陈操之道:“大司马,属下今日也有些倦了。”
桓温见陈操之神采奕奕,何曾有半点倦容,便回头招呼道:“倾倾,来,见识见识我帐下英才。”
陈操之扶膝端坐,心道:“倾倾又是谁?难道不是我见犹怜李静姝吗?”
小门边、素帘后的女子却不现身,问道:“是郗参军吗?”能与桓温长谈如此之久的只有郗超。
桓温道:“非也,乃是江左卫玠陈操之陈子重,新辟征西掾,你且来相见。”
晋人对妾侍不甚尊重,家有贵客,妾侍还要出来劝酒,那些服散放荡的名士,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所以说妾与妻的地位是天差地别的。
却听那个名叫倾倾的女子说道:“我不见。”脚步声细碎,竟自离去了。
桓温显然对这女子甚为宠爱,不以为忤,对陈操之说道:“操之今夜所论的治国之便宜七事,比祝英台的《中兴七策》又进了一步,你明日将这便宜七事代我写成奏章,我要上疏朝廷推行之。”
陈操之道:“属下这便宜七事乃是受祝英台的《中兴三策》启发,在其基础上扩充而成,愚以为是否待祝英台、郗参军回姑孰后再斟酌之,务求尽善,然后疏奏朝廷,大司马以为如何?”
陈操之这是为了不让自己锋芒太露,郗超虽然很赏识他,与他交情不错,但郗超与徐邈、顾恺之等人还是很不同的,郗超功利心重,他不能让郗超觉得他有可能取代其在桓温军府的超然地位,不然必遭郗超之忌,而且这便宜七事,必然触及很多人的既得利益,他陈操之暂时不想首当其冲充当马前卒——
桓温是何等聪明人,立时明白陈操之的心意,掀髯一笑,说道:“也好,兼听则明嘛。”亲自送陈操之出中庭,却见将军府当值舍人窦滔匆匆来报,说吴兴沈劲因求官无望,午后率众离开姑孰,临行前曾来将军府向桓大司马辞行,当时因大司马正宴客,沈劲便回去写了一封书帖送来。
桓温展信一看,目视陈操之,说道:“沈劲欲渡江去淮南依附桓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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