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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陈操之知道这些荧石是被温泉水从地底带上来的矿物质沉淀凝结而成,眼前这两处温泉水质清澈,不像一般温泉那样有刺鼻的味道,当即说道:“用这汤泉水濯足,可以解乏,我们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就在这泉边多浸泡一会吧。”

  支法寒说道:“那好,陈檀越留在这牙泉边,小僧去那边汤泉濯足。”

  冉盛、板栗都跟着支法寒去那处三角形状的汤泉,短锄和簪花迟疑了一下,留在了陆葳蕤身边。

  陈操之找了一处平整的石头,扶着陆葳蕤坐下,说道:“你伤到了足,不知出血了没有?快除袜看看。”

  短锄、簪花二婢听说小娘子有可能出血,吓了一跳,赶紧为陆葳蕤除去青丝履、白布袜,一看,倒是没出血,不过左足大拇趾乌青了一小块,好似白璧微瑕。

  陈操之道:“在汤泉水里浸泡一下会好很多。”说着,自除去鞋袜,双足浸入热气腾腾的泉水中,说道:“不算烫。”

  陆葳蕤和二婢都撩起裙子,浸足入水,泉水有些烫,但还可以忍受,浸泡了一会,觉得浑身发热,疲乏果然消减了许多。

  真是悠闲的时光,斜阳正在,山林寂寂,活泼少女嬉戏泼水声格外清晰,陈操之坐在一边,双足在温泉水里轻轻荡着,眼睛看着水里陆葳蕤的晶莹双足,人美,足也美,除了那左足趾一点乌青,再无半点瑕疵,右足踝内侧的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宛若白玉上的胭脂点,非常美,不由得想起他三年前的诺言,要把红绳系在这有朱砂痣的足踝上——

  支法寒在那边大声道:“陈檀越,该回寺了。”

  陈操之四人穿好袜履,陆葳蕤行了几步,喜笑颜开道:“太好了,足趾不怎么痛了。”先前她还真担心痛得走不了路,难道还真要陈郎君背她!

  陆葳蕤虽然左足不是很痛,但总没有先前走得那么轻盈了,担心继母张文纨等得着急,便遣板栗先赶回去报信。

  陈操之、陆葳蕤赶回东安寺时已是酉时初刻,陆夫人张文纨带着随从已经下了东安寺,在汤山西麓等候陆葳蕤,见到陆葳蕤,半喜半嗔道:“总算回来了,真把我急死了,快上车吧,即刻回城。”问陈操之:“操之今日回城吗?”

  陈操之尚未回答,就见支法寒从山门里飞奔下来,唤道:“陈檀越,吾师请你留寺小住两日。”

  张文纨笑道:“那操之就在东安寺小住两日吧,我们先回了。”低声道:“有事就让板栗转告,我命板栗隔日就去顾府一趟。”说罢,放下车帘,在十六名带刀部曲护送下往建康而去。

  陆葳蕤攀着车窗朝后看,直到道路一转,看不到陈操之了才回身坐好,这时才觉得双足酸痛,自己用手轻轻揉动足踝——

  陆夫人张文纨含笑问:“蕤儿,来回三十里路,累着了吧?”

  陆葳蕤道:“不累,就是这两年在京中走得少了,脚力都不如以前了,多走走就好了。”

  张文纨笑道:“你还真是得陇望蜀啊,这样的机会哪能常有,而且再过两个月陈操之就要去姑孰,以后见面也难。”

  陆葳蕤有些难过,却又对张文纨道:“谢谢娘亲,蕤儿今日已经很快活了,都是娘亲疼爱我。”

  张文纨轻轻抚摸陆葳蕤娇嫩的脸蛋,柔声道:“操之是个好郎君,的确是我葳蕤良配,蕤儿放心,我一定尽力助你,先前在佛祖像前我也为你与陈郎君的姻缘祈祷。”

  “娘亲——”

  陆葳蕤含着眼泪,扑在张文纨怀里,感动极了,她六岁时亲生母亲病逝,八岁那年张文纨嫁入陆府,起先有好几年她是很排斥这个继母的,但慢慢的察觉继母性情温婉,完全不像有些仆妇对她讲的那些凶恶的继母,便逐渐与继母亲密起来,现在真的情同母女了。

  牛车辘辘,向西而行,天色渐渐黑下来,陆府部曲已有赶夜路的准备,在东安寺便备好的松香火把,这时燃起来照明,赶到建康城东门已是戌时末,却见城中驰出三骑快马,听得为首骑士与守城门的军士说是去东安寺,皇帝陛下要召见钱唐陈操之。

  第二十二章 夤夜传召

  陈操之在东安寺随喜,当晚沐浴、斋饭之后,入正堂衣钵寮与支道林夜谈,陈操之对儒玄经典无不精通,对时下流行的《般若》、《慧行》、《道印》诸释典也曾通览,又有前世习诵过的《坛经》和《金刚经》,说是学贯儒、玄、释,实不为过,支道林接谈之下,对陈操之的才学与颖悟大为惊叹,认为是宿慧,并不完全是学而知之的,恭恭敬敬请陈操之将所梦的高僧问答笔录下来,弘法传世,成大功德。

  陈操之略一思索,说道:“支公,小子所梦见的那两位僧人是在传习一部佛典,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约五千言,小子尚能记忆,就将此经录出如何?”

  支道林喜道:“甚好。”亲自为陈操之磨墨,以示求经之虔诚。

  东晋末年,西域龟兹国高僧鸠摩罗什应后秦国主姚兴之邀,来至长安翻译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是这一时期翻译的,陈操之现在是让这部大乘佛教经典提前几十年在中土流传,至于六祖慧能的传法习录《坛经》就不打算录出了,毕竟《坛经》里涉及《大品般若》、《维摩经》、《大智度论》、《十二门论》这些佛典理论,而现在《大品般若》、《维摩经》这些佛经都尚未传译过来,佛学理论太超前是不妥的,会被僧众认为是异端邪说,所以陈操之只录《金刚经》,而《坛经》则留作自己辩难时偶露的机锋——

  青灯古佛、山寺萧瑟,陈操之左手以王羲之清丽的行楷笔录《金刚经》,支道林于支法寒师徒分坐陈操之两侧,看着其笔端流淌出的串串经文: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支道林看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禁点头,有会于心,后看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句,剔然自省——

  陈操之准备今夜就将五千余字的《金刚经》笔录出来,写到三千余字时觉得肩背手腕有些酸痛,便起身到庭中漫步,在半轮皎月下练了一遍五禽戏,支道林、支法寒师徒不出一声、默默相陪。

  练罢五禽戏,陈操之回到衣钵寮,继续笔录《金刚经》,他从戌时初开始落笔,已经书写了两个多时辰,听得寺里执役用响木“铎铎”报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大约还剩八百字经文,尚须半个时辰才能写完。

  这时,听得山下马蹄声响,有人夤夜来到东安寺。

  支道林命支法寒去看看发生了何事?支法寒出去半晌,领着一人来到正堂外,说道:“师父,皇帝召见陈檀越。”

  精舍外便有一人躬身道:“宿卫中郎将毛安之拜见林法师,奉皇帝口谕,召钱唐陈操之觐见。”

  支道林眉毛一挑,看着陈操之,陈操之执笔停顿了一下,墨眉微蹙,显然很意外,支道林便道:“陈檀越请继续传写经文,贫道先去问清楚究竟何事。”

  支道林起身来到衣钵寮外,请毛安之到正堂坐定,乃从容问讯。

  毛安之年在三十开外,短须环眼,威武劲健,其父乃东晋名将州陵侯毛宝,流民首领,北伐时兵败殉国,毛安之果毅有父风,勇武过人,雄风烈烈,深受会稽王司马昱倚重,先为抚军参军,迁为魏郡太守,又因其兄建安侯、冠军将军毛穆之与桓温关系密切,是以毛安之在朝廷与西府之间左右逢源,司马昱辅政,召毛安之入建康为宿卫中郎将,是仅次于中领军桓秘和五兵尚书陆始的掌握建康兵权第三号人物。

  毛安之不喜玄学,但其兄冠军将军毛穆之与支道林有旧,而且建康城中自会稽王以下无人不敬支公,所以毛安之对支道林也是极为尊敬,恭恭敬敬道:“安之亦不知皇上召见陈公子何事,不敢妄猜。”

  支道林心知毛安之就是知道也不会说的,便问:“皇帝要陈檀越连夜进宫吗?”

  毛安之道:“那倒不必,但明日巳时太极殿散朝后,陈操之必须在宫中西省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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